他不想生楼外月的气,他一点都不想再为楼外月操心了。 说了一千遍一万遍,让楼外月做事前多做考虑,不要总是那么随心所欲,他就差卑微得跪在地上求自己的父亲,求楼外月,不要再离开他,不要再留下他一个人。 他受不了了。 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楼外月做了什么,人在何方,又杀了谁,又闹出多大风波……楼外月究竟知道了多少往事,每时每刻,玉珍珍都要思考这些问题,可知道答案又能如何,真的是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夜深露重,玉珍珍跪在床榻上,在炎热夏季楼外月曾帮他剪短过头发,经过这么几个月,那发丝又垂到了后背,丝绸一般,烟雾一般,玉珍珍跪在其中干呕。 他吃不下东西,自然也就呕不出结果,只有喉头一再抽搐,胃部痉挛翻腾,让他不可抑制地整个人蜷缩起来,万欣但凡有空就要过来陪他,她腰间佩剑,行走潇洒又自在,进门时浑身是光,明知万欣是好意,但看着不断成长的少女,玉珍珍竟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恐惧。 再这样下去,万欣迟早有一日会变成楼外月。 他的欣儿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她就像埋没在乡野间的璞玉,只要得到雕琢培养,万欣在武学上的天赋堪称绝佳,有楼外月这个对照物显不出万欣的非凡,可将万欣与其他人相比,玉珍珍就知道,自己是留不住欣儿的。 满月与群星,都会离楼桦远去。 ——爹如今在哪里,有吃饭吗,他有地方休息吗,他得罪了那么多门派,就算他是楼外月,也要为这样凶残的围追堵截而费神,他有没有受伤,他是不是伤得很重? ——我不想再关心他了!我再也不想和楼外月这个人扯上关系了! 如果楼外月没有回来就好了,楼外月没有回来,他就不必有这么多忧虑,他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在乎,他坚持了八年……他本来就该死在薛府! 死了,就可以解脱了。 “都是你的错,都是、全部都是你的错……” 埋在双臂之间,弓起的脊背在月光下丝丝微微颤动,只有在无人处,玉珍珍才敢彻底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万欣以为贵人仅仅是思念过度,万欣到底还是不明白。 玉珍珍早就从骨子里烂透了。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让我死吧,把我的头砍下来,让我死吧……把我劈成两半,求你了,把我劈成两半吧!”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活了,我真的,我——” 好在多试两回后,总能得出些清水胃液来,他跪也跪不稳,伏在床沿边不住要往下跌,天旋地转中,玉珍珍脱力地倒在了揉皱了的被褥,胸膛起伏,断续喘着气,他放空的瞳孔平滑如镜,楞楞转着,终是倒映出窗外那轮高悬的寒月。 “救救我吧……”他麻木地道,“救救我吧……看我一眼,求你看我一眼吧!” 月辉无法言语。 亘古月辉不通人情。 而在此时,楼外月正好追着那肥头大肚的落雁山庄庄主,将人一步步逼到了悬崖边。 他对庄主的求饶谩骂置若罔闻,借着月色,楼外月先是随意用手背擦了把脸,可血总是擦不净,大约是溅进了眼底,楼外月目及之处皆蒙着层不详的红光。 那就不擦了,也不影响他杀人。 他翻了翻那本重新订好的手册,仔细地寻找着人名,末了,楼外月朝庄主友善地一笑:“周景阳?” “我、我不是,你等等,楼外月,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落雁山庄的地位你不会不清楚,你真要和这偌大江湖为敌吗?!” 楼外月很想听清这个人到底在叽歪什么,可他眼睛失焦的同时,耳朵也像是跟着失灵了。 人影成鬼,风声吹彻,山崖间尽是鬼哭狼嚎。 所以他只好再确认一遍:“周景阳?” 庄主死死盯着楼外月,换了平时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色胆,要去流连欣赏那张惊动天下的美人面,可对着那双赤红双眸……面对这将山庄护卫侍从,将反抗者全数屠杀的男人,除了逃跑外,他再也生不出多余的淫秽念头! 但楼外月不该这么对他! 在这江湖闯荡无非寻求的就是权色,故而刀光剑影总有国色天香作陪,既是霸主又是第一美人的楼外月才会被趋之若鹜。 对,是男人就好色,这不能怪他,大家都是这样,明明知道眼前就是千秋绝色,还是无依无靠任人享用的绝色……谁会不动心思,不从那鲜嫩的肉体上割下一块肉,换来一口血! 那可是明摆着的活色生香啊! “不是我,害你儿子的人不是我!”他拼命往后退去,大叫道,“是薛重涛,所有错事都是他干的!对,对对对,还有沈晚,都是他们几个组织的,我只去过两回宴会,这件事根本就和我没关系!” “你要找就找他们去,我只是被邀请了,对,我才是被害的那一方,我是落雁山庄的主人,我没有错,不是我的错……你儿子玉珍珍我也只——” 绝望的惨叫在山谷回响,群鸟惊起盘旋,楼外月只是没有表情地挥了次剑,立时庄主的五脏六腑就顺着剖开的肚皮一齐滚落,肠子热气腾腾地在草地上蠕动着,庄主目眦欲裂,简直怀疑这是个醒不来的噩梦,竟见楼外月食指指尖沾了沾他喷薄的心头血,又打开了那本手册。 以血为墨,他抹去了周景阳的名字。 末了,楼外月问:“有落雁山庄这个地方吗?” 确实没有落雁山庄了。
第113章 103 古往今来江湖走火入魔者皆记载于册,每一个——他们每一个都在世间造下了滔天杀孽,背离门派,抛妻弃子,其中最为凶煞的一人出现在六十年前,乃西域拜火教当时的护法,因爱人命丧中原武林,他单刀直入当时的武林盟,以一人之力,一夜之间夺走一百二十七人的性命,时人闻之无不震动,最后惊动了朝廷,联合当地驻扎的军队方才在重重包围中将那杀红眼的男人正法。 而楼外月毫无疑问,是打破了前人的记录。 短短一个月,因他而覆灭的世家门派,已超过双手之数,他神出鬼没,踪影无痕,心怀惴惴的恶徒总自我安慰,楼外月也是人,也需要休息,霸主未必会为当年的事一一同小人物计较,就算是霸主做事也得考虑后果。可惜他们都想错了。 一本手册血斑点点,楼外月没有放过任何人。 少林慈悲为怀,在各大掌门心急如焚的飞鸽传信下,素有美名的观南大师做出了决定。 枫华山一战,意在斩妖除魔,不求生擒,但务必要将楼外月此人诛杀,以绝后患! 若楼外月还如八年前一般不理世事,只专心做个无害的慈父,那他依然会是人人称颂敬仰的霸主,是江湖至高至强的满月! 可现在的楼外月,只是个发了疯的魔头。 对付魔头,不需要讲什么道义,更不需要手下留情! 观南大师在召令江湖势力聚集的同时,也亲笔写了封信,千里迢迢送去了天涯阁。 玉珍珍接到信时,万欣就坐他旁边,本来万欣前日就该同戚阳天离开了,但她心细如发,察觉出玉珍珍情绪上的异样,便决定再留两日,等安抚好玉珍珍后快马加鞭同戚阳天等人会和。 她瞥了眼送信来的教徒,主动道:“我来拆吧?谁知道信纸上是不是下了毒……我来吧?” “不必。”玉珍珍道,“少林僧人个个大智慧,这时杀了我,只会适得其反。” 他便安静地开始看信,万欣犹豫片刻,还是厚着脸皮挤到青年旁边去,跟他一起看。 这一看,万欣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她这次没管什么主从尊卑,夺了玉珍珍手里的信纸便径直撕碎,候在边上的教徒不明缘由,见状哎了声,万欣淡然道:“蛇鼠一窝,贵人,不必往心里去。” 玉珍珍笑了:“你也不必动怒,我猜这观南大师是真的怀有好意,他只是不想增添无谓的杀戮,希望我能主动出面阻止楼外月罢了。” “这还叫好意?这叫哪门子的好意!”万欣怒得站起,“楼前辈为什么会杀人,这帮畜生心里会没数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怎么,他们敢做,如今不敢认了?!” 她实在是气得牙根发痒,快步在屋里踱了两圈,还是恨恨往墙角来了一脚,震得墙灰簌簌而落,险些裂开两条口子。 旁边的教徒:……这就是未来的阁主夫人吗?阁主为何如此想不开,阁主那病弱身体真能消受这般悍勇的灭绝师……母老虎吗? 万欣才不管教徒心里有多少哀嚎呢,她发泄了情绪,回头见玉珍珍居然在笑,也不知自己是该憋屈还是放心了。 “欣儿,我没事。”玉珍珍笑道,“我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招招手,万欣就回到他身边,但万欣没再坐那椅子,她靠着玉珍珍的膝盖滑坐在地,盯着虚空看了半晌,语气几乎是有些怨毒的:“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玉珍珍顿了顿,便一如既往温和地抚摸起少女毛糙的发顶。 玉珍珍:“好凶。” 万欣:“我就是凶。” 她干脆把下巴也搁到玉珍珍腿上去,万欣认真地道:“你哪里都别去,就呆在这里,等事情结束,楼外月就会回家了。” 好像无论万欣变成什么样,在玉珍珍眼里,她都是那个羞怯又懵懂的小姑娘,他甚至舍不得对万欣说一句重话,哪怕如今万欣可以轻松把玉珍珍整个儿扛到肩上去,玉珍珍也还是把她当成了一株柔软的,应当得到精心照料的花。 他含笑注视万欣,那种纯然喜爱的神情令万欣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忙利索地爬起来,手脚并用重新在玉珍珍跟前站好了。 “我要走了。”万欣的笑容坦荡且明亮,“贵人,你知道我会回来吧?” 玉珍珍不答,仅摸了摸她的脸。 夜里万欣在彻底检查过守卫情况后便出发了,她同戚阳天之间一直有联系,故而免了玉珍珍许多担忧,他送走了万欣,又独自返回了居住的院落。 如今的天涯阁大多数是后加入的新人,对这位身份贵重又美貌非凡的前任少主充满好奇,却又不敢擅自靠近,至于那些经历过往事的故人……他们是不会随意来打扰玉珍珍安宁的。 楼外月走了,戚阳天走了,万欣也走了。 这里,就真的只有玉珍珍一个人了。 玉珍珍安安静静倚在窗边,没人看着他,他便不晓得给自己找件厚点的衣裳披着,就这么枯坐着,连一根手指也未曾动弹,直至天边微白,鸟雀声起,那冰冷唇舌间才呵出口气,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了那根同样孤零零的横梁。 楼外月还活着吗。 未必。 没人比玉珍珍更清楚,楼外月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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