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贵人。”楼外月叹了口气,“你喜欢我啊。” 男人极其亲昵地抱着他,拍抚他的脊背,安慰着,哄劝着,如同过去千万次所做的那般,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再是玉珍珍的父亲了。 楼外月说:“我记忆有缺,已经算不上你认识的那个人,可无论如何我会实现自己的承诺,过去我曾应允过你什么,说出来吧,是我欠你的,我会补偿。” “补偿……?” “嗯,你需要补偿,不是吗?” 玉珍珍惨然笑了起来,半晌,松了抓着楼外月衣襟的手指,连带着也逼对方放开自己。 玉珍珍说:“闭眼。” 他摘下了那张无脸面具,荧火幽微,照在那疏朗眉骨,线条犹如山岩间的流水,微红的眼皮颤颤合拢,每一根纤长睫毛直直垂落,都沾染了数不清的光粉。 玉珍珍看了一会儿,面具倏然从他的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楼外月眉心微蹙,似乎下意识想要睁眼,而就在此时,玉珍珍抬手,掌心覆盖在那双久违的凤眼,楼外月身体登时轻轻一震,能感受到掌心下眼睫困惑地在撩动,如同一只正挣扎着破茧的蝴蝶。 他少时从来没想过,父亲是这样异于众生的存在。 楼外月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江湖霸主,是天涯阁的主人,是悬在九天的满月,是所有武者心中的神话。 那都和楼桦没什么关系。 楼外月只是他的父亲而已,一个会开玩笑,爱捉弄人,又十分温柔,十分……爱他的父亲。 他本来应该和楼外月做一辈子的父子,他会在楼外月身边度过自己的童年,少年,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某一日离开天涯阁,独自去江湖上见识种种风雨。再过一段时间,他也许会带着心悦的女子回到楼外月面前,告诉对方,这是自己未来的妻。 他会有自己的小孩,如果小不点得了楼外月青眼,如果妻子不反对,便将孩子交给楼外月来养育,他知道,自己一旦成家,强大却又孤独的父亲就会变得很寂寞,把最珍贵的下一代交到父亲手里,楼外月或许会开心一些。 楼外月会像宠爱他一样,给小不点起名玉珍珍。 他和楼外月会是一辈子的父子。 本该如此的。 ……本该如此。 “你欠我的,你都会补偿,是吗?” 楼外月顺从地向后仰靠在小窗边,喉结上下突兀一滚,而玉珍珍半跪在他腿间,居高临下注视着男人。 一缕散乱的发丝不留神被楼外月抿进朱红嘴唇,嘴唇半张,即便清楚,对方这脆弱茫然的外貌只是一时假象,玉珍珍也还是会从心底生出某种阴暗的快感。 薛重涛他们,想看见的就是这个吗? 这个失去记忆,对一切都懵懂,却依旧美丽强大的男人,就是他八年来,拼死也要扮演的对象吗? ……真是恶心啊。 太恶心了。 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事了。 “我恨你,你欠我那么多,现在变成这幅样子,都是你活该,你活该知道吗?” 便见那嘴唇微微勾起,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啊。” 玉珍珍说:“你活该的,所以……我也是活该,就像我恨你一样,你也尽可以来恨我。” “我不会恨你。” “谁知道呢。” 说着,玉珍珍低下头,吻住了楼外月的嘴唇。 乌云忽起,夏日的天气总是琢磨不定,马车外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发出簌簌声响,落叶卷走萤火虫的光,星芒黯淡,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如深渊,深渊底部等待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深渊就是我。玉珍珍想。我就是那只藏在黑暗,面目全非的怪物。 我已沦落至此,已无法回头,世间亏欠我者数不胜数,唯有月亮未曾苛待我半分。 搅动的唇舌溢出轻微响动,那是黏腻的水声,玉珍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一切与性有关的事他都不陌生,他该把嘴张开,让人将手指与舌尖伸进去随意亵玩,然后依照要求温柔地给予吮吸,甚至可以刻意发出一点淫媚的动静。接吻实在是最简单,又最无聊的事。 但楼外月甫一动作,玉珍珍便猛的往后退开,青年眼底全是赤红水光,他死死盯着这张脸,沙哑地道:“是我在亲你,和你没关系!” “……” “你不要动……呆在这里,就可以了。” 旁人侵入他,而他侵入楼外月。 这样他就可以去恨旁人,而楼外月来恨他。 楼外月果然不动了,他便俯身再吻他。 吻,接吻,最简单,最无聊的吻。 当楼外月将掌心温和地按在他后颈时,玉珍珍已不再拒绝,只顾着伸出舌尖,急切地从对方那里索求一丝怜爱。 不知为何,他急得一直在流眼泪,楼外月尝到那泪水的滋味,就贴着青年的面颊,轻轻哄他: “不要急,嘘……不要哭,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觉得难受?难受就不亲了……不走,哪里都不会去,嗯,不给看,我摸摸你舌头……” “……还好,没事的,能呼吸吗?有哪里不舒服?慢慢来,不要着急……” 满月无情,满月未曾苛待他半分。 满月应当与他共坠深渊。 ---- 楼外月是真的把玉珍珍当过去的情人了,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玉珍珍明明白白地依恋他,他也感觉得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这个小贵人,一番简单思考,原来如此,我是捡到失散的老婆了。 谁让他一开始就排除了正确选项。 我儿还在高高兴兴等我去接他。
第45章 45 冥冥中,玉珍珍听见了一声不知来何方的长叹。 他坐在楼外月怀中,湿热的掌心始终捂在男人双目,蝉鸣又响起,星星晃悠悠从乌云后现身,萤火虫却是在那阵狂风后再也不见了。 初夏的气候温暖适宜,而他仍然紧紧贴着父亲,畏寒到极点,非得从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里获得温情。 玉珍珍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想到许多往事。 第一个吻给了那深深迷恋楼外月的女人,她生得不能说不美艳,宛若带刺的玫瑰,又像时刻散发出死亡芬芳的彼岸花,她双手虔诚地捧起少年稚嫩的面庞,凝视那双含有泪意凤眼的同时,不多时便低头深深吻了下来。她是个好老师,很愿意将情爱里的技巧倾囊相授,若是她不会在接吻的间隙里,尖叫着要求他保持微笑就更好了。 “楼外月看不上我,连你也如此吗?!你算什么东西!给我笑,就像你爹那样笑出来!笑啊!” 这样的发言实在痴傻又疯狂,参加宴会的许多人都拿她当笑话,玉珍珍怀疑女人心中是清楚这一点的,可她似乎满不在乎,发泄完怒火就又要急着来亲他。他们接过很多次吻,十五的宴会,旁人会嫌这张嘴不知道含吮过些什么物事,只有她执迷不悟,女人高挑而丰满,玉珍珍起初甚至比她更娇小些,接吻时便总是被她慈爱地搂在胸前,偶尔有人笑话他们如同一对真正的母子。女人听了很高兴。 等他长至青年,她就不再仅是满足于一个吻。 再后来,薛重涛将他带回府里关起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但其实在所有人中,玉珍珍唯独不恨她。 他只觉得她可悲。 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 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爱上楼外月这件事本身,何尝不是在自食恶果。 啊……原来如此,其实他是心怀窃喜的吗? 窃喜于那孤高冷漠,亘古不变的月亮,只会注视他一人。 “欣儿呢?” “不知道,还在跳舞吧?” “别说傻话,这都多晚了,怎么可能一直玩到现在。” 楼外月笑了:“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她吗?” “……” 玉珍珍陷在回忆与现实中,云里雾里,已不清楚自己随口说了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手腕被人很轻地握住,他心底悚然一惊,抬头看去,楼外月仍是闭着眼,随性地倚靠在窗边,被玉珍珍扯得松散开的衣襟以及倾斜的乌发,一切都无声流露出邀请的意味,他在微笑,就像方璧山他们无数次提到的那样,楼外月无论何时都会微笑。 玉珍珍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出没在月夜山林里的鬼怪。 神秘莫测,诡艳至极。 那双凤眼低垂,眼睫轮廓深刻清晰,只是不慎将这张脸映入眼帘便会就此沉迷,而噬人的鬼怪正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美丽的脸上,随后近乎迷醉一般,深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楼外月喟叹道,“果然啊。” 玉珍珍愣愣地看着他,楼外月却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他执着青年那细瘦手腕,将其往下挪了两寸,便轻描淡写在玉珍珍的掌心亲了亲。 半晌,玉珍珍方哑声道:“……你疯了吗?” 楼外月平静地道:“应该没有,对了,你讨厌我来着,那你希望我当一个疯子吗?” 玉珍珍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厉声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对你做了什么吗?!” “知道,但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做了什么。” 平平淡淡一锤定音,再无狡辩余地,青年瞪着对方,胸膛起伏喘息剧烈,竟说不出只言片语,楼外月耐心地等他平复情绪,一手慢慢与他十指相扣,一手坦然拢在青年后腰,过了一会儿,男人温和征求意见:“我现在可以看看你了吗?” 他双目前已无任何遮蔽物,想要知道玉珍珍容貌,只消睁开眼仔细瞧一瞧,如此轻而易举,可楼外月并没有这么做。 “……”玉珍珍抑制不住四肢百骸传来的寒意,源源不断,连指尖都彻底变得冰冷,他战战兢兢地,“不行!我不让你看!不能睁眼!” 楼外月歪了歪头,向他确认:“真的不可以吗?” “不行!!!” 玉珍珍声音已经破了,完全是从嗓子眼里嘶吼出来的,他哆哆嗦嗦,道:“你要敢睁眼,你要敢……我就死给你看。” 死给谁看这种话,三岁小孩子都不会讲了,因为他的父母会明白,自家顽皮鬼才没那个胆量去寻死觅活。 若真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爹的撸起袖子打一顿就好了,毕竟无限度的宠爱不是正理,有时候是需要给不听话的小孩儿长个教训。 长久的沉默后,楼外月又叹了口气。 “好吧。”他淡声道,“这确实威胁住我了。” 那总是轻慢微笑的美人一旦变得面无表情,见者无不胆寒,过去的天涯阁阁主手底下从未听说残虐之事发生,可上下对他依旧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直到他失踪,被确认死亡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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