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听见那个女人在高声发笑,她大笑过后又痛哭,痛哭流涕,美艳面容上恨意深刻到触目惊心的地步,她质问为何死的不是他,而是楼外月。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就好了……你活着也是累赘,倒不如积点德,当个孝顺孩子,替你爹去阎王爷面前走一遭。” “楼外月要是活着,这个江湖,便会是另一个样子。 “玉珍珍,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珍珍道:“我不知道……” 他抱紧了脑袋,任何逼入死角的幼兽都会选择拼死一搏,终于,他尖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如此吗?!” “如果可以,我也想替他去死!死的是我就好了,无数次我都这么想过,死的不是他,死的是我就好了!”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我只是个窝囊废,是废物,我不配走在他身边……我不如他,哪里都不如,不要这么看着我,不要……不要这样看着他……” 作呕的欲望不知何时便逼到了舌尖,泪水齐下,玉珍珍捂住脸,即便已经窒息也没有放手,他将脸埋在灌满眼泪的掌心,却像藏身进温暖安全的被窝,便是天塌地陷也不愿再出来。 村庄祭神的祈祷已然听不见,但在玉珍珍的心里,十五的宴会依然持续着寻欢作乐的幻梦。 美酒一刻不停在倾泻。 他依然是宴会的主角,无论置身何方都一样。 等玉珍珍再睁开眼时,已经坐在楼外月的怀里了。 不知道晚会是否已结束,那些笑声歌声通通都消失,只有初夏的蝉鸣在宁静的夜里断断续续响起。 楼外月一手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休憩,一手随意地搭在马车那扇小窗边,帘子已被撩起,有清风吹拂进来。 一只不怕死的萤火虫凑过来,带着幽绿亮光,落在楼外月的手背。 真是奇怪啊,玉珍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由模糊地想,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 他慢慢仰起脸,看见男人脸上那个雪白的面具,便伸手去触碰,楼外月低头,态度平静地任由他在面具上胡乱摸索。 过了会儿,面具下才传来声音:“不哭了?” 玉珍珍问:“这是哪里?” “……”楼外月说,“方河村,岭南群山。” 玉珍珍迟钝地哦了一声,又去摸他的面具,楼外月抬手,萤火虫远去,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的弧线,他轻轻制住青年的手腕,没有拿开,只是那样握在掌心。 “在哭什么?” 看着他,慢慢地,玉珍珍感到热度在肿痛的眼里汇集,今夜无月,除了那一抹穿透了云层的星光,他连在这里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看清了也没用,楼外月仍然戴着那张无脸面具。 仍然没有做回他的父亲。 出神的时间有些长了,他一直没有回答,而楼外月也不曾生气,缓声又问了一遍:“在哭什么。” “……我想家了。” 出乎意料地,玉珍珍给了他答案,怀里的青年身形纤瘦,是一只点水温柔的白鹤,那样轻盈的造物,只需要一支冷箭,就能毁掉他飞向天空的梦想。 楼外月仍将他抱着,估摸着位置,用袖口擦了擦青年满是泪痕的脸,玉珍珍由他动作,忽而低下头,竟是哽咽:“我想我爹了。” 泪如雨下,不再是袖口能解决的问题,楼外月尝试了一会儿便作罢,转而两手都将人搂着,玉珍珍不住抽泣,哭声很小,怕吵着别人似的,可任何听见的人,都会立刻明白那里面浸满了世间最伤心,最苦楚。 哭声中止,玉珍珍茫然地看向楼外月,后者正拍抚着他颤抖的脊背,分明无法注视却也向他垂首,无脸面具透露不出一丝半毫的情绪。 楼外月:“要我怎么做?” 自满而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也轻描淡写,旁人这样开口也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安慰,可楼外月不是。 ……又能如何? 楼外月确实言出必践。 然而那无数个许给玉珍珍的诺言,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玉珍珍似哭似笑,反问:“你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开了口,我就会去做。”男人语气淡漠地道,“听见你在马车里一个人哭,我心里很烦,只要能让你不再哭起来,我什么都会做。” 玉珍珍呆呆望他,许久,问道:“为什么会很烦?” 便见他歪了歪脑袋,姿态显出几分古怪的可爱,楼外月说:“我也不知道。” “就是很烦。”他说,“想去杀人那么烦。” “现在呢?” “现在还好,刚才你一个人,现在我在这儿。” 听到这里,玉珍珍又哭了起来:“你以为你来了就能起什么作用吗?我又不想看见你,谁喊你来了?我讨厌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 在他不讲道理的控诉声中,怀抱收紧了些,星光比月色更为轻薄,也更为活泼,但再跳跃的色彩落在男人那张无血无泪的面具,也只能落得尽数消融的下场。 楼外月轻轻将头挨近玉珍珍的颈窝,他说:“是吗。” “你以为你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但其实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指望谁都指望不上你!……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啊。” 男人低声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坏的消息了。”
第44章 44 他恨楼外月。 只有上天才会明白,他究竟有多恨这个男人。 他恨不得楼外月死在八年前,恨不得一生一世永永远远也不要再见到对方。 多少个夜晚,玉珍珍祈求那从不倾听他心声的神灵,他双手合十抵在眉心,跪在结束性事后的床榻间,跪在那一抹冰冷的月光下,带着满身的狼藉,青年嘴唇嗫嚅,发出无声的祈求—— 让楼外月活过来吧! 让那个人回来,让他再见一眼自己的父亲! 无论要付出什么都可以,他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让楼外月回来,然后……让他死在楼外月面前。 玉珍珍说不清自己的想法,爱与恨,怨憎也好,思念也罢,他的心是一口浑浊的泥沼,终年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无人愿意靠近,连他自己也不想再去细究了。思考是对生活有余裕的人才能进行的奢侈的行为,而他玉珍珍……只是供人使用的淫具。 爱别人,恨别人,被人爱,被人恨,同淫具谈这些都是很可笑的。 “最坏的消息……?”他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道,“你觉得这就是最坏的消息?” 青年陡然发起怒,他抽搐般尽力笑出声,炙热喘息快要涨破肺腑,那细白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楼外月的衣襟,每一根手指,都是快要断裂的蛛丝。 不堪重负,依托于此妄图爬出炼狱的囚徒,最后还是只能重重跌回火海。 然而下一刻,颤抖的手被轻轻拢住,身体也被搂紧了。 在楼外月的怀抱中,并不允许存在任何伤心。 玉珍珍眼睛睁大,随后咬紧齿关,没让哽咽泄露出分毫。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伤心事,便吧嗒吧嗒跑去找父亲,让那目空一切的男人笑着把自己抱到膝头,楼外月总是有无穷的耐心留给爱子,哪怕从玉珍珍嘴里说出来的是微不足道的忧惧,他也会一一安抚。 一轮宴会刚刚结束,横七竖八的教众打着呼被人窃笑着抬出去,到处都是喝空了的酒壶,显然,这场拼酒大赛已经决出了赢家。楼外月独自坐在天涯阁那把至高无上的靠椅,正是微醺时刻,他神情带了两份放松的醉意,宽大衣袍下白皙的锁骨无法掩藏,而那要么醉心琼浆要么沉迷武学的男人此刻放下所有思绪,一手将小小的楼桦搂在身前,一手懒洋洋撑着头,偶尔梳理一下自己不慎被酒液打湿的乌发。 男人专注地听孩子说哪里的花谢了,南飞的大雁被打了一只下来,老爷爷很辛苦地在卖烤地瓜,却被路过的纨绔给掀了摊子。 楼桦连比带划,太急于要表达反而说不清话,楼外月便有节奏地拍抚着他,柔声道:“慢慢说,慢慢说,爹在听呢。” “你都喝醉啦!你没听我讲话!” “爹没喝醉,不信你考我问题,看爹答不答得上。” 楼外月凤眼微阖,些许笑意在眉睫间流淌,楼桦怀疑地打量他,试探道:“我最喜欢吃什么。” “透花糍。” “我最喜欢去哪里玩。” “啊,应该是河边开着很多小花的那片山坡吧,还有望月阁——下次不能一个人去那么高的地方了哦,爹会担心的。” 楼桦哼了一声,伸手就去捏楼外月泛上醉酒红晕的脸,那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天涯阁阁主没有躲闪,只是眨眨眼:“爹都答对了吗?” “算你答对了。你喝好多酒哦,会不会头痛?不要喝这么多啦。” 楼外月笑着摇摇头,他偏过脸在孩子的手腕处亲了亲,略带狡黠地道:“刚才玉珍珍考过爹了,现在轮到爹来出问题……” 楼桦好奇道:“什么问题?” “啊,不用紧张,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了……” 楼外月的面庞在眼前越渐模糊,那总是弯起的凤眼,那有情更似无情的笑唇,以及轻悠悠,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切都是抓不住的风,离他太远,遥不可及,曾经体会过的浓情深爱,他再努力想要辨认,也都化进风中,哪里也找不到了。 一切都归于无,留给玉珍珍的,就只剩下这一张雪白的面具。 “……”玉珍珍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无脸人颔首:“你问。” “我问你,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咦,不好意思回答呀?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这个世界上,玉珍珍最喜欢的人又是谁呢?” “不许逃避哦,都说了,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爹可不许玉珍珍变成一个笨蛋,好好想一想,你一定是知道答案的。” “你看着爹,来呀,看着我,你找到答案了吗?” 夜深,萤火虫成群从草木间飞起,点点幽光闪烁在虚空,漫天星芒自然璀璨,可萤火虫是大地的明灯。 雪白面具也被染上幽绿的光芒,面具下,男人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 玉珍珍静静地注视他,又过了许久,他淡淡地说:“是吗。” “我不知道你最喜欢谁,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楼外月说,“你我有故。” 玉珍珍说:“没有。” “你认识我,也认识我的儿子。” “不。” “我们过去因缘颇深,关系也算得上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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