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恂头都没抬一下,他用朱笔在苏州织造的奏章上钩了一个圈,冷声道:“多谢太后。” 玉柳在心里叹息一声,天家母子失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太后有意示好,皇帝却依旧不为所动。 玉柳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怨恨着太后。 贺恂放下了笔,缓缓抬起脸来,他眼下乌青,面容颇为憔悴。 他站起身,任由贴身伺候的太监给自己披上外袍,看都没看桌上的燕窝一眼。 他从玉柳姑姑身边擦身而过,却听到后者问:“恕奴婢大胆,陛下这是要去?” 贺恂没回答她,他身为帝王没必要回答一个冒昧的宫女。 他走到门口,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吩咐:“去东宫。” 新皇整日夜宿东宫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朝中说闲话的人不少,但都每一个人敢说到明面上。 一是因为新皇威严,朝臣不敢冒犯;二是这件事太后也提点过几句,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想想吧,人家亲母子之间尚且说不得此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有怎敢多言? 贺恂进了东宫,一切如旧。 无论是庭前的桂花树,还是屋里的摆件屏风,与两年前皆无异。 他屏退众人,独自步入寝房。 床上的被褥床枕依旧是他用过的,就连床幔都和之前一样。 贺恂脱去外衣,在床榻上缓缓坐下,他抚摸着姜冕曾睡过的位置,心口酸涩不已。 “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一面。” 他微微侧眸,眼神中有无尽的遣倦与哀伤:“你恨毒了我对不对?……是我不好,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烛火跳动,光影斑驳。 贺恂侧身躺下,冰冷的床铺给不了他一点温暖。 他在脑海里描摹着逝去爱人的模样,想到开心处竟笑出了声。 他记得自己去万季楼抓人,还记得那年秋狩两人在悬崖下紧紧地挨坐在一起,又想起他们一起打马秋赢了一个好彩头…… 奇怪,明明只是两年前的事情,怎么却觉得如此遥远模糊了呢? 贺恂蓦然睁开眼睛,他空洞的望着头顶的帷幔,一滴冰凉的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 “殿下……”他痴痴的伸出手,好像要在虚无的半空中抓住什么,“姜冕……” 贺恂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的,在失去了姜冕的这些日子里他总是难眠,有的时候甚至会彻夜枯坐,就算有时侥幸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就清醒过来。 他认为自己报应不爽,这是上天对他欺骗爱人的惩罚。 世人皆说新皇勤政廉明,又爱民如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可只有贺恂知道,他为了太后和高家选择做一个皇帝,为了不辜负姜冕而做一个好皇帝。 至于勤政…… 失去爱人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与他而言无异于折磨,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吃不吃的消,若是吃不消更好,他能早点下去找姜冕。 天蒙蒙亮,贺恂又睡不着了。 今日休沐,朝臣们估计皆在家睡懒觉,他这个皇帝闲的发慌。 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贺恂实在难眠,他索性起身,派人去召沈遇入宫。 沈遇睡眼惺忪的穿好衣服,转头嘱咐身边的人:“去禀告公主一声,说我进宫了。” 那人应下,立马就去了。 沈遇心里却很忐忑,自从真相大白之后,他就又领会了自己的兵权,成了以前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贺恂曾问他想不想回西北去。 若是在平常他肯定是要回去的,可是公主从小生长于京城,去了西北恐怕不惯,这事也就作罢。 两年来他和姜映月的关系越发僵硬,当初公主携恩求报要嫁他,现在却是他求着才能让公主看自己一眼。 待到沈遇收拾妥帖,送话的那人也没回来,想来是公主尚未睡醒。 沈遇自我安慰了一番,径直去了东宫。 贺恂早就穿戴整齐等着他了。 他见沈遇一来,就道:“走吧。” 沈遇问:“去哪?” 贺恂说:“见山寺。” 沈遇无语:“又去见山寺?这个月已经去了三次了。” “再给他烧点香烛元宝,他这么金贵的一个人总不能受了委屈。” 沈遇跟在贺恂身后,忍不住吐槽道:“陛下不是从来不信这些吗” “不至苦处,不信神佛,”贺恂轻叹,“若这世上真有鬼神就好了,那起码还有见到他的机会。” 沈遇默然。 到了见山寺时突然下起了小雨。 贺恂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眉头紧锁,模样十分虔诚。 沈遇心不在焉的站在贺恂身后,他只觉得贺恂有点可笑。 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道理他难道不懂吗? 如此虔诚到显得十分荒谬。 贺恂拜过三拜,缓缓站起身来。 沈遇问:“你许了什么愿?” 贺恂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遇挑眉,不可置否。 贺恂问:“你不许个愿?” “不要,”沈遇又往后退了几步,“公主有孕闻不得这香火味。” 贺恂无言。 他和沈遇一前一后走出正殿,小雨淅沥,身后跟着的内侍立即跟上前来给贺恂撑伞。 贺恂孑然一身,不急着回去,他慢悠悠地在庭中散步。 “沈遇,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什么缘分命理” 沈遇不答,这种鬼神之说谁又说得准呢。 贺恂眸色深深,山下烟雨朦胧。 此时见山寺的住持大和尚撑一把青白色的油纸伞从门外走来,他朝着贺恂道一声阿弥陀佛,笑意浅浅。 贺恂对这位大和尚颇为敬重,他道:“今日小雨,大师何处去了?” “有樵夫上山被猛兽所伤,这几日住在山上,今天早上贫僧送他回家去。” 贺恂点头,没心思多问。 大和尚见他形容憔悴,心不在焉,不由道:“陛下,贫僧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贺恂道:“大师但说无妨。” “陛下身为国主,身体强健方能固本江山。” 贺恂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大和尚又说:“心动伤神,心神皆伤则身痛。” 贺恂一顿,这句偈语多年前高皇后也曾说过。 他当时是怎么说得来着? 他说他不怕心痛神伤,只怕心上人有恙。 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若是没有他,姜冕活得或许还好些。 他仓皇抬头,问道:“难道大师的意思是不可心动吗?” 大和尚笑了,他望着贺恂:“百千法门,总在心源。” 贺恂低低的笑了,他笑中带泪,他总是身不由己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东宫的,说来也怪,他经常会忘记一些记忆。 不过无妨,想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东宫的一切都与两年前一样,就连那粗糙的乔木木雕还摆在多宝格最显眼的位置。 贺恂取下那只木雕,看着只觉得可笑,他学艺不精,做出来这样一个粗制滥造的东西,竟然还被姜冕宝贝似的放在多宝格的最中央。 木雕末端的枝干尖锐,贺恂不慎划破了指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涌出滴落进地毯上,却迟迟感受不到疼痛。 他病态地用伤手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木雕,希望通过这样的折磨来填补自己内心无尽的悲伤。 两年了,床铺间早已经没了他的味道,就连许多东宫的宫人都不认识曾经那个假太子了。 无论是前朝后宫,众人对姜冕皆是闭口不谈,就连齐云生这小子也不在京城好久了。 贺恂有时候会想,难道以往二十年种种都是他一个人无端的臆想? 若真是臆想的话,为什么不让他疯的更彻底一点,这样他就永远能活在有姜冕的温柔乡里了。 或许他应该去和高皇后说清楚,就算于事无补,他也应该去说清楚! 想到这里,贺恂毅然进宫。 此时天色已晚,他不愿惊动别人,故而没让人通报。 高若雪又在佛堂。 贺恂听力极好,他听到佛堂有人声交谈。 他走上前去,却停在了门口。 他听见玉柳的声音:“娘娘,您怎么这么狠心啊!您看皇上那脸色惨白,太叫人心疼了!” 高若雪轻叹一声:“他是我的儿子,我怎能不心疼,可他病的太深了,只能刮骨疗伤。” “以奴婢之见,这刮骨也未必能治好陛下的伤!” 高若雪顿了一下,声音明显慌乱起来:“不可胡说,现在不过才两年,哀家相信只要再过些时日……” 玉柳带了些哭腔:“恐怕陛下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高若雪显然乱了阵脚,她高声怒斥:“玉柳,你怎么能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玉柳继续哭道:“娘娘,左右那人还活着,您要不还是……” “万万不可!”高若雪仓促地打断了她。 她们两人后面的对话贺恂已经没心情听了,他手指轻放在门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 【作者有话说】:贺恂也挺惨的哈哈
第五十八章 新邻居 玉柳方才说:左右那人还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姜冕还活着?! 贺恂为之一振,他突然又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了。 他猛然推开门,急切道:“姜冕还活着?” 高若雪和玉柳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破门吓了一跳。 高若雪知道贺恂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心里着急,她站起身来掩饰道:“恂儿,你糊涂了。” 贺恂的思路无比清晰,或者说这两年以来他的脑子从未这么清晰过。 “太后不必唬我,”贺恂冷静道,“今日我来,就是要同您说清楚的。” 高若雪眸色渐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当年说要我当皇帝,延续高家荣光,我已经做到了。” “这两年来高家人在朝堂上加官进爵,不可谓不风光,我也勤政,无愧江山社稷,故而您的生恩也算还清了。” 高若雪万没有想到贺恂能说出这番话来,她捂着心口,被气得说不出话。 贺恂继续说:“如今舜宜已经长大,我也放心把江山交给他。他生母卑微,祖母赵贤妃母族无人,您又待他这般好,他必定不会威胁高家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高若雪第一次失了国母风度,她几乎在尖叫,“为了一个男人你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为了他我的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什么江山社稷!” 高若雪冷笑:“哀家不会告诉你他在哪的!” “无妨,”贺恂眉眼间有一抹淡淡的释然,“既然太后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一寸一寸的找,总有能找到的一天。”
65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