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喝一盅茶,瞄见梁健在旁站着,就唤他道,“我家无甚好茶,你也凑合尝尝,此刻还未至暮,且有一晚要守。” 梁健闻言便坐过来,笑着捏过一只茶盏,“司尉确与王爷缘分特别,连这除夕之日独自喝茶的习惯竟也相似。” 弓捷远有些意外,立刻掩饰住了,“我是吃饱了没事,他则是贵重人的贵重毛病——有妻有妾儿女双全,大过年的,作甚独自喝茶?” 梁健闻言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弓捷远异常聪明,觉出他必有话没说,心道追问出来也是偏袒谷梁初的,就不吭气儿。 梁健瞧他只把饺子放在炉架边烤,又微笑道,“司尉倒爱这般风味儿?” “不知算不算爱。”弓捷远微微一笑,“我小时候边塞尚未建起城防,好几年里军队都是安营扎寨地度日,用水甚不便利。兵士多有北方籍的,逢年过节想吃饺子,因地制宜,分不到水的,就放在炉边烤熟来吃,也觉甚美。我爹身为首将,自然可以煮食,可我爱贪新鲜,总往军士中窜,跟着混习惯了。久了不尝,就会想念。” 梁健听了沉默半晌儿,之后缓缓言道,“边塞虽苦,司尉自由长大,听着也实令人艳羡。” “你和谷矫不算野大的吗?”弓捷远就问,“未遇王爷之时,也算自由。” “那是时刻担惊受怕的自由。”梁健苦笑一下,“没饭吃没衣穿也没个踏实地方睡觉,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外敌或者内部反叛抹了脖子。我们那个混账父亲是个畜生,自己有生无养,觉得天经地义,也任我们自生自灭。” “所以你们遇到王爷便即铁心追随,宁不自由也无走脱之意?”弓捷远拿根炭针拨弄炉底的灰。 “起初自然不是。”梁健实话实说,“只是那时的北王府却非今日的朔亲王府,因为可以拥兵,所以守卫极严,我和谷矫虽然有把力气,毕竟是小孩子,想逃出去也不容易。后来渐次变得不忍丢下王爷了——我和谷矫跑了,他更孤家寡人,没个陪伴。” 弓捷远不由想笑他愚,“两个被捉回来的奴仆,倒去心疼一个王子?若没你们,他必还能寻得别人。” “再寻到的还叫谷矫梁健?人前他是王子,”梁健轻笑起来,“地位尊贵。人后除了衣裳好些,又比我们强在哪里?当时北王多不在府,不是出兵打仗便是狩猎荒野,王爷可以追随在侧的时候也并不多,常是经年关在府里,多是没人理的!” “皇后……”弓捷远自然要问,“当时该唤北王妃的,难道还会虐待王爷?” “不能诬是虐待。见面总是笑眯眯的,”梁健又啜口茶,“不论北王是否在场神情都很慈祥,一副亲热疼惜,可是转身就不记得还有这个孩子似的,吃穿用度全凭王府长史瞧着安排。王爷年小,何用她来亲自折磨?长史惯会揣摩主家心思,上面再有个厉害的高世子,王爷能过什么日子,司尉却想不到。” “还能吃不饱吗?”弓捷远将个饺子给烤糊了。 小孩子家,最基本的就是吃饱穿暖。 “凉汤剩饭,”梁健捏过那只饺子吞进嘴里,“肚子够好也能吃饱。衣裳尽是华贵的,别的就不好说。比如床上被褥总是潮湿破旧疏于拆洗,又比如别的屋里进了冬月就分了炭,我们熬到腊月还没人理。” 弓捷远睁大眼睛,不由记起谷矫梁健房里那种味道,“你们三个实在小,那些大伺候们也忍着吗?” “哪有什么大伺候?”梁健回复他说,“日常只有我们三个凑在一块儿度日,送饭菜的来了放下碗碟就走,连脸都不给看,倒是有个乳母,自我和谷矫来,就在府外住着,也不知道到底陪过王爷几年。” “不能取暖要怎么办?”燕京虽然不是酷寒之地,整冬只是干熬也受不了。 “没有办法,”梁健说道,“我们三个小子不管贵贱终日一同挤在被里发抖。谷矫先受不住,也气不过,去偷别人的炭。他虽能蹦能跑,奈何身形壮硕,如何适合做贼?给人当场捉住,按在庭中杖责。屁股刚开了花,北王恰从外面回来,率着高世子穿庭而过,耳中分明听见啪啪击肉,却不多瞧一眼。王爷无力相救,只在一旁看着,瞅着面无表情,回来要帮谷矫敷药时候我才发现,他早便把一双手掌生生给抠烂了。” 弓捷远听得心里憋闷翻腾,似被许多横七竖八的骨头噎哽住了,半晌儿才道,“我以为,他至多如同瞻儿……” 梁健便又笑了,“王爷粗中有细,不怕王妃侧妃亏待世子还怕世子日夜瞧着人家母子亲昵心中难过,所以自立府邸后便辟独院安置,凡吃凡用都会过问,问过不算,偶去世子院里也会留心查看。我们那时若得北王这样对待,还有什么苦说?” 弓捷远听了久久不语。 弓秩在旁幽幽开口,“如此艰苦,卫长兄弟倒也长得健壮。” “所以说是贱命!”饺子糊得厉害,吃在嘴里发苦,梁健捏颗花生放在嘴里,“后来高世子殒了,北王重视了王爷一些,我们的日子也便好了许多。” “高世子战殒之时年纪多大?”弓捷远把架上的几颗饺子都夹下来,问梁健说。 “刚刚及冠。”梁健见那饺子烤得鼓胀起来,觉得好玩,又捏一个吞进嘴里。 弓捷远知道谷梁瞻是遗腹子,在心里算了一下,谷梁高过世那年谷梁初已然十五,在父亲的漠视长兄的欺压之下长到十五岁,确实是很艰难。 弓石陪着夫人小姐去散钱了,跟前无人呱噪,弓秩便爱说话,“王爷捡得世子地位,也是福气。” “都这么想。”梁健点了点头,他食欲好,这会儿又嗑瓜子,“我和谷矫也是高兴了好一大阵,见谁都想嘚瑟嘚瑟。可没多久便即发现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北王虽然一直脾气暴躁,对高世子却很慈爱,我们以为失了高世子后北王便会将那样重视全都挪在王爷身上,谁知他对王爷关注确实多了,却总严厉挑剔,觉得王爷事事都不合他的意。高世子性子如他一般狠厉,他就夸奖高世子为人高贵傲骨铮铮,王爷言辞寡些,他便骂说眼高于顶不懂亲和,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弓秩蹙紧眉头,不说话了。 “既然这样,如何还将瞻世子交给王爷抚养?”弓捷远喝了一肚子水,提下壶来不烧,拣了几个红枣桔子放在铁架上面。 “大概是北王妃的意思吧?”梁健答说,“最初那几年北王妃痛失爱子,根本不能听人提起世子二字,瞻世子就在亲娘身边养着。可是后来瞻世子渐渐大了,再养下去就懂事了,如何好动他的亲娘? 北王便与王妃商量,高世子殁时宁王只有十二,无论如何等不及了,只好给了王爷。” 弓捷远就想拽出谷梁瞻亲娘之事,立刻便问,“世子妃已为王府养了小世子,为何一定还要活殉?” “什么世子妃?”梁健冷笑地道,“真正的世子妃当时就殉了高世子了,这是开武皇帝定下的制,丧夫无子的女人只能自认命苦。瞻世子的母亲是高世子的通房,因为身子强健,倒比世子妃先有了孕。按说有了儿子应该不用殉葬,但她那样出身,怎能一直都做世子的娘?高世子没了,北王和北王妃就把长孙看成继承人了,如何甘心将来把这王府交在一个丫鬟手里?” 弓捷远听得张口结舌。 这样一个家族,谷梁初的孤冷脾性就不奇怪,只望谷梁瞻将来不要一样阴沉狠辣。 作者有话说: 今日初榜,小可爱们支持支持
第61章 亲接迎哄长情愫 夫人携着婕柔和弓石回到屋里,弓捷远正好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便问妹妹,“做主家的,年节应该准备什么,你都记住了吗?” “哥哥记住了吗?”婕柔心情很好,便同兄长玩笑。 弓捷远摇了摇头,“男儿不管这些,只你记住就好。” “哥哥莫要自大。”婕柔说他,“这是有我,若是家里都是男儿,你只不管?就让母亲自己去吗?” 弓捷远抬眼看看继母,微微笑道,“什么若是?既有了你,便得指望。” 婕柔忙了一圈十分口渴,要讨茶喝。 弓捷远重新将壶放在架子上面温着,隔着氤氲水汽望见梁健认真地剥一个桔子,粗大手指都被果汁染了,样子有些滑稽可笑,不由晃神地想,“这样一个雷公相貌,竟是委屈大的。谷梁初……” 使劲儿晃晃脑袋。 谷梁初谷梁初,自己不是回家过年的么?说的想的,倒全是他。 长夜漫漫,婕柔喝足了茶就闹着兄长带她去庭内放花筒。 天空仍飘着雪,雪朵给那花筒喷射出的烟火光线映着,片片都如粉蝶,越发好看。 弓捷远看着妹妹又蹦又跳,十足的小孩模样,心里终于觉得舒畅,微微笑了起来。 梁健陪在一边,仰头看那绚丽火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王爷也陪世子放这东西。这二年耽误了,前几岁的元宵夜都很成气势,总会一架一架地放。司尉若在,也必觉得震撼。” 弓捷远不由瞧一瞧他,“我倒觉得不止王爷,连你和谷矫也总不记得家里还有个小王子呢!莫叫他以后长大了,也认为自己多被父王亏待。” 梁健嘴唇动了几动,端的欲言又止,直等婕柔放空了四五只花筒之后方道,“司尉耳聪目明灵慧非常,若有机会多多留意正妃侧妃,心中当有计较。” 弓捷远闻言不由认真看他,知他不会随便说话且也必然不会细讲,便没有问。 放够了花筒重新入室烤火闲聊,夫人又怂恿着婕柔弹了段琴,梁健似未见过官家小姐,一等琴声落定便即使劲儿拍手,大声叫好。 弓捷远皱皱眉头,压低声音说道,“这是聆琴,不是听曲儿,叫什么好?先告诉你,莫打我妹主意。” 梁健诧得惊愕,“司尉在说什么样话?我是粗陋,并不粗鄙,小姐嫩如花蕊,我打主意不怕雷轰?” 弓捷远舒眉笑了,“这话说得倒是正经做派,一会儿交子饺子端上桌来,你却好好地吃几个。” “几个怎么能行?”梁健也笑着道,“我这食量,总要吃上一盆半盆。” 弓捷远听了又不乐意,“怎么你跑我家来占便宜的么?王府厨子手艺不错,也不亏你的饺子,干嘛到了我家就吃恁多?” “王府厨子手艺再好,轮到我时多已冷了,哪如夫人这里,顶着热气端来,进嘴还烫舌头,这才叫真正吃饺子呢!”梁健振振有词。 弓捷远勉强接下他的解释,“谁叫王府敞大,厨房离得恁远。就这你和谷矫还总嫌小,以后若是住到宫里面去,吃的还要更冷。” “司尉慎言。”梁健立刻便道,“这里虽然都是自己家人,却也不该随便说话。王爷只是成年皇子,既没立为东宫又没继得皇位,怎么就住到宫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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