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老实?”弓捷远将泪逼回肚中,不顾羞耻地问,“你就会放过我吗?能够只……此一次吗?” 谷梁初仍旧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了。 这种保证不是随便给的,日夜相对朝夕相处,承诺很有可能便是自缚手脚。 谷梁初非常清楚自己对面前的人是种什么心思。 他不吝惜谎言,但也不会用在很快就会打嘴的事情上面。 “我逃不掉?”弓捷远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缓缓垂了视线,绝望地道。 “孤王在你眼中恁般不堪?”谷梁初反问的话带了不甘——活了二十五年,还是初次为人这般抗拒。抗拒得近乎嫌弃。 根本接受不了。 谷梁初突然就被激起了拗性。 倒要看看谁熬得过谁。 “记住你的承诺。”过了一会儿,弓捷远似是弃了挣扎,低声地道,“婕柔,弓石弓秩,还有辽东的粮草供应。” 谷梁初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长时间,弓捷远再叹一下,“我还有一个请求——尽量莫教外人知道。有朝一日你厌弃了,悄悄将我杀掉就是,不要随便给我安上什么罪名。对我爹和妹妹就说一不小心逃了,生不见人,死也别叫他们见着尸首。” 谷梁初扭身询问外面的人,“粥面还没热好?” 不想听了。 好似自己是个豺狼。 翌日一早弓捷远便起了床。 既然躲不掉,他也不想悲悲戚戚哭哭啼啼,那对于他,又是一种屈辱。 谷梁初很是惊讶,见他洗漱干净过来书房用饭,不由问道:“身上觉得好了?” “本也没有大事。”弓捷远道,“七尺男儿,总是娇滴滴地,令人作呕。” 谷梁初闻言便不再问。 二人默然用过早饭,谷梁初对弓捷远说,“既然走得,孤王带你出去相马。” 弓捷远也不愿意闷在府中,闻言便起了身。 弓秩听他要出门去,连忙拿过一件披风来。 谷梁初瞧得满意,点头说道:“你便跟着。” 弓秩连忙应了。 相马未带不系,谷梁初命令谷矫备了车驾。弓捷远好好上车坐了,也不多问。 谷梁初见他突然乖巧,就逗一句,“你披斗篷,到比着甲还好看些。” 弓捷远到底是个少年,安心不说话的,听了这句又不快道,“什么好看?男子不该用这两个字。倒似见过我着甲的。” 谷梁初也不说话了。 厢内安静,只能见听轮毂压在雪面上的轧轧之声。 气氛尴尬。 两个人却都不甚在意。 车子行了半天不到,弓捷远忍不住问,“这是去哪儿?” 谷梁初不认真答,只问他道,“你还记得周阁珍吗?” 弓捷远听他二次提到此人,不由说道,“咱们去他家吗?” 谷梁初摇了摇头,“咱们去他对头的家。” 弓捷远听得糊涂,想要再问,看出谷梁初又是不想多说的意思,便忍住了。 车子又行一会儿,终于停了。 弓捷远听得外面人声喧哗,心道大雪之后这儿倒热闹,下车一看,却是到了西市。 迎面看见一张牌匾,上面写着“凉州马行”四个大字。 弓捷远怀疑地道,“这里能有好马?” 谷梁初也不多言,当先跨进门去。 里面的人看见是他,立刻过来跪拜行礼,谷梁初摆摆手道,“不用拘束,孤来看马。” 竟是熟客。 立刻有人起来引他穿进后堂。 走了一段甬路过了一进庭院,弓捷远眼见里面空旷,竟有一点儿闹中取静的意思,却又听到气息骤多,知道近了马所,未等询问寻找,东首有个房门面前已经站了一位长须素袍的壮年人,看着样子四五十岁,他扬声唤了一句,“曦景!” 弓捷远听见那人竟唤谷梁初的表字,微微讶异,不由看他一眼。 此时院内没有旁人,谷梁初却不答应,只是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与他一同进了那间屋子才唤,“师父!” 师父? 弓捷远更有一些惊讶——这到底长辈还是平辈,如何论的? 素袍男子应了一声,态度自然地问,“你怎来了?” “徒弟来看伴飞。”谷梁初说,然后向前拽拽弓捷远,解释地道,“他有一匹良马,叫做不系,非常出众。徒弟想让它与伴飞做个夫妻,因此带他过来看看。” 师父闻言瞅瞅弓捷远,又问,“他是何人?” “他是镇东将军之子!”谷梁初说,“也是徒弟的人!” 弓捷远立刻面上生赤。他是心中有鬼,只觉这样回答不好—什么就他的人?说是下属不行? “弓掣穹是你父亲?”素袍男子却问他道。 弓捷远听他竟也直呼父亲表字,诧异地道,“师父认得我的父亲?” 素袍男子点了点头,“是故人了!” 未等弓捷远再说什么,他又问道,“你有良马配我伴飞?”弓捷远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不大信任地道,“配不配的我不知道,只听王爷说起,先来看看。” 那人闻言转目瞧瞧谷梁初,竟然笑了出来,“弓掣穹养了这样一个儿子吗?” 谷梁初以为师父是说弓捷远形貌骄傲,也笑了笑,“不系确实是匹好马,如今就在王府里面,师父抽空过去看看。” 素袍男子点了点头,“我的伴飞待字闺中,看可看得,亲事不定准了不能牵出去的。” 弓捷远觉得这人既有趣又计较,对那伴飞生了兴趣,一时忘了别扭,扯扯谷梁初道,“那就快点儿!” 师父视线落在弓捷远的手上,微微停了一停转身带路,“随我来吧!” 最里面的一进院落果然全是马厩,养着十几匹马,品种都很不错。谷梁初提到的那个伴飞却是独自住着一间棚子,不和同伴挤着。 弓捷远走近了去细看那马,但见这匹畜生通体漆黑乌蹄墨唇,便连眼白也不明显,简直就是一块儿巨大肉炭。非但毛色光亮润泽,臀腿肌肉也甚发达流畅,果然是个宝贝。 谷梁初见他瞧得眼睛发直,微微笑道,“自己也有好的,还只这般没见识的样子?莫叫师父疑心你要偷马。” 弓捷远目不转睛,却也摇了摇头,“这种神驹哪是偷得走的?” 谷梁初见他满意便即问道,“如此你愿让它成为不系之妻?” 弓捷远听了方才把眼看看站得稍远的师父,压低声音对谷梁初说,“好是很好,只是……” 谷梁初见他说说又停,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伴飞的身形实比不系高壮不少,配得上吗?”弓捷远仍旧小声地说。 谷梁初噗嗤乐了。 弓捷远有些着恼,皱着眉道:“正经说话,你笑什么?” 谷梁初把手拍拍他臂,“休要担心,只要感情亲密起来,自然水到渠成。” 弓捷远不知道感情亲密这几个字该如何解,呆呆望着这人。 谷梁初却扭了身,去对一直瞧着他俩的师父说道;“男家属意,师父择日过去瞧瞧不系,若是觉得可以,我们便来提亲。” 师父略笑一笑,“提亲?都开何礼?且先说来听听我再去看不迟。若不动心却是不必费力。” 弓捷远听这师徒二人说得一本正经,又觉奇怪又觉好笑,反正从始至终都是谷梁初的提议,也就不说话,只听他会如何回答。 “两匹神驹的终身大事,”谷梁初说,“自然不能只在寻常马厩张罗。徒弟城外庄子宽阔,专门派着人去照顾它们,日常尽有谈情说爱之处,生育诞养且随自然,不必时时受人惊扰,草料之类自然更是上等,师父若不放心也可派人跟着。” “我自派人。”师父点头说道,“你是财大气粗,我却还得问问如此时光可以多久?伴飞大有灵性,倘若事成,有孕便得被迫分开,只怕郁闷不欢耽误寿数。” 弓捷远听这话语竟似要赚走自己的爱宠的意思,不由担忧。 谷梁初看了出来,先拍拍他,“不系总是你的,紧张什么?” 弓捷远瞧他一眼,不甚信赖。 谷梁初又对师父说道:“它的主子一时半会儿且不走呢,两匹马儿若成好事,自有很长幸福日子。徒弟只要一个马驹儿,公母都可,多生下的,都归师父。” 弓捷远听了又连忙道:“那些就都卖吗?” 师父闻言瞧他一眼,又对谷梁初摇了摇头,“这哪里是你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谷梁初垂目不言。 弓捷远狐疑地看看两人,有些不明所以。 “便这样吧!”师父说道,“你们且先回去。” 弓捷远见他张嘴撵人,又生一点儿诧异。 谷梁初却不废话,行了师徒之礼便带弓捷远走。出来找到始终候在外面的谷矫和弓秩,上了车子坐好,弓捷远立刻忍不住问,“你师父刚才的话是何意思?我不知道什么?” “马行只是一个掩护。”谷梁初淡淡地说,“师父也不指望这个营生吃饭,得了好马自然爱惜,怎会随意出卖?” “掩护什么?”弓捷远仍不明白,追问地道,“你莫故意说的糊涂。” 谷梁初看了看他,“来时孤对你说什么了?” 弓捷远蹙眉想想,“说来周阁珍对头之家。”
第30章 知密事不免茫然 “马行就是师父京城的家。”谷梁初说,“他要留在这里,自然得找身份掩护,并不为了专门卖马。” 弓捷远还是不甚明白,“那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地在这里?找周阁珍的麻烦么?既是你师仇视的人,王爷替他除掉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谷梁初嘲讽地笑,“一个病包子,总把索命之事想得简单极了,动不动就杀了除掉。你倒与孤除个看看。” 弓捷远不解地道,“周阁珍虽然品级不低,到底是个南京的迎官,且又不是手握兵权的诸侯权臣,你要有心对付,怎不趁着新旧交替之时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性命,别人只当旧党锄奸。” “你当皇上如何一定用他?只因他是纳迎之臣?”谷梁初道。 弓捷远一肚子疑问地瞧他。 “他不是能征善战之将,也非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谷梁初继续说道,“怎就入了开武皇帝法眼,位极人臣,而且连着三朝都是重臣?” 弓捷远哼了一下,暗道那还不是你们谷梁一家从爷爷起就是既用又疑的性子?本事太大的不放心,功高盖主的留不下,方才显出这种小人来了? “陕浙相距甚远,却有一线豪绅巨贾勾连纵横,为的就是左右时政有利自身,这是前元苛政逼出来的,开武皇帝统一天下之时,因着连年兵祸,国家财力已枯,自有许多依仗这些人的地方,就没下死力气剪除,以至后来疾入肺腑要切哪块都得带一大块肉去。大祁始终外患横陈,可能做那自伤八百之事?只得暂且由着这帮奸商 ,他们明着经营丝绸茶叶,实际上掌握着中原的私盐私铁码头旱埠,天下之财几乎都在他们手中。”谷梁初缓缓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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