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是刘举的地方,主家没意见,自己何必得罪人? 如今诸事皆乱,僭越僭越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范佑身上的外袍已被剥了,亵衣脏污不堪,头发也乱蓬蓬的,全然失了当朝大员的仪表风范,如个被捉现行的奸夫,耷拉着脑袋跪在讯室地中。 “周阁珍都已交代了图谋,”刘举冷声问道,“范大人还要扛着?” “你们要听什么?”范佑的声音满是绝望。 “尚大人在哪儿?”刘举立刻便问。 “这个我当真不知道。”范佑依旧摇头,“他关在户部,我也接近不得,哪能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朝廷既已查到了刘知睿身上,还派人出去截住了周运亨,周阁珍自然要顽抗的,你们没防住他,实是失误,何必还来问我?他不会把人藏在自己府里,自然也不会藏在我的府里,若是那般信得过,可能也不会败露得这样早。” “你倒自视甚高,”刘举笑得嘲讽轻蔑,“他若是看重你,这等里通外贼坑害国家的勾当就瞒得住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范佑慢慢闭上了眼睛,神情颇为颓丧,“大人们都拿俸禄,肯定知道靠着些微银钱养家糊口可有多么艰难。穷鬼让人瞧不起,皇上给赏,从来都想着匡铸许正这样的人,我们指望什么?哪里不打点能得顺畅?说是大员重臣,宫门口的侍卫太监不给点儿润资,上朝下朝的都要瞧他们的冷脸。” “休再胡说。”刘举登时喝他,“贪就是贪,却还成了苦衷?” 范佑睁开眼睛看过来,目光挨个扫视着审他的人,无望之下,神色变得讥诮起来,“刘大人深得开武皇帝的心,父子几个都拿朝廷俸禄,可不比我这个自己养活全家的人得意多了?却怎么还让姐姐姐夫去同朔王妃的家里做生意呢?不是为了钱吗?还有左升左大人,你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若能抗得住贫寒,干嘛还把两个女儿送进内宫?不是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换种路数荣华富贵吗?我生不出来漂亮姑娘去当娘娘,自然得想别的办法。” 左升使劲儿一拍讯案,大声叱骂,“贼子乱加攀咬,属实可恶!” 范佑不搭理他,又将眼睛落在孙明身上,嘲讽地道,“大理寺,多厉害的地方?孙大人,昔年的何辞若不是你的表弟,皇上可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啊?” “大胆!”孙明勃然作色,“自己犯事还敢挨个骂人,看来不上刑你是不肯老实了!来人,好好伺候伺候范大人!” 讯室里的兵卒得令,立刻上前拖拽范佑。 范佑也不特别惊慌,身子虽然落在人的手里,嘴里兀自挣扎地道,“早知道陷在你们手里必然没有好的,不说怎地?这位来看热闹的司尉,我们的招招好棋都被你给打了,真就因为你是弓涤边的儿子吗?” “慢着!”弓捷远这才开口。 兵卒们立刻看向座上几位大人。 刘举摆手示意他们暂停,嘴里却说,“司尉不必听他胡言乱语。” 弓捷远不受刘举干扰,眼睛死死盯着范佑的脸,“我打了你们什么好棋?且说一说。” “你爹早时不守辽东,”范佑冷冷地笑,“因为开武皇帝从来都没准备建都燕京,刚刚称帝就把最得意的弓将军安排在腹腋之地,给了三万多军驻守固原。那可是四通八达的好地方啊,可与如今的孤悬一方形式不同。可惜弓将军太过忠诚也太难说话,打仗就打仗带兵就带兵,干嘛总管军外的闲事?动不动堵着甘浙之间的私货不让过境,后来还杀了周阁珍的亲戚。” 这些事情弓捷远已然知道了,很不耐烦听他啰嗦,“那和我有什么干系?” 范佑反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许多城池还在蒙元手中,兵不能歇,开武皇帝为了天下粮仓,心里头明知周阁珍是个大耗子,也得留着使用,再喜欢你爹还是给调到辽东去了。镇东将军经了历练总算沉静了些,他的儿子却又长起来了,各州各府地催粮饷讨兵器,张口就敢申斥头戴乌纱的地方官员,好不嚣张跋扈。弓捷远,你家一次也没获罪,倚仗得谁?” “谁?”弓捷远沉声反问。 “就是现在养着你的朔亲王爷啊!”范佑大笑起来,“你们只看我的笑话,可若能有这等靠山,我又何必寻这险路?” “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竟知道?”弓捷远的眼睛阴如冰铁,“朔王才封王爷未久,他能只手遮天?” “他是棋眼。”范佑毫不在乎地继续笑着,“开武皇帝的孙子北王的儿子!商盟不想动静太大只能息事宁人。还记不记得建殊初年你暴打水口县主的事儿啊?水口虽属胶辽之辖,可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你个无衔无品的少将军,随随便便就把人给打死,朝廷竟然问都不问,当真是畏惧弓涤边手里的兵权连点儿法制和颜面都不要了?” “强抢民女被我遇上,” 弓捷远终于记起恍如隔世的旧事,寒声说道,“还要反抗,抹了不应该吗?” “强抢还是强买根本无从界定,”范佑撇了嘴道,“好歹是有授印的人。大祁杀个平民百姓都要等候朱批,你这般滥用私刑,却连申斥申斥的意思都没有,就没有想想因为什么?” 弓捷远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那时他太年轻,完全出于义愤,一时鲁莽之后非常后悔,并没敢和父亲讨论此事,也真的没有细想过原因。 世界只有军队和边防,脑筋特别简单。 “建殊皇帝已经在准备对付北王了,”范佑幽幽地道,“哪会为了一点儿小事打草惊蛇地动他的儿子?弓捷远,你就是命好,不是朔王始终照护着你,将军之子就能横行霸道?狗屁!” “呔!”孙明断喝一声,“让你招供就说供词,只管扯七扯八,不上刑罚决计不成。” 兵卒们继续拖人,三两下就将范佑拽上了刑架,当着几个大官的面痛下狠手。 范佑疼得嗷嗷狂叫,边叫边嚷,“那县主也是商盟养着的人,大祁多少小城小县,你们管得过来吗?左升孙明,你们以为克扣辽东那些军饷自己没得着就算廉洁了吗?那些钱一早挪进了北军养肥了北王,不然哪有你们今天的高官厚禄……还有刘举,你这明哲保身的家伙没沾北王的光吗?皇上……他又靠的谁……啊……” 常年养尊处优之官到底不耐重刑,没硬一会儿范佑就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毫不犹豫的偏袒就是无缘无故的爱
第144章 同行路脚步分歧 刑部不如诏狱阴冷,也太闷气。 弓捷远待得心中烦恶,站起身就走了出去。 刘举等人互相看看,只作不知。 梁健却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同时好言相劝,“司尉可是觉得累了?一时半会儿也审不完,你先回府歇息歇歇,恢复了气力再来就是。” 弓捷远缓了很长时间才开口问,“这些事,你早都知道吧!” 梁健似不愿答,但也不想否认,“王爷对司尉一往情深……” “情深?”弓捷远骤然转身,双眉倒竖地盯住他吼,“这是处心积虑。” “司尉!”梁健赶紧瞅瞅周围,“这里不是王府,还请克制一些。” 弓捷远自然知道此处不是发脾气的地方,实在憋闷得慌,只能使劲儿吸一口气,然后又使劲儿吐出去。 “都是那么久的事情了,就别追究了!”梁健只怕他还不肯甘休,“王爷总无坏意,且也付出了代价。” “什么代价?”弓捷远自然又看向梁健。 谷梁初帮了他,但他不想感激,否则怎么算呢? “建殊皇帝登基之后诏命北王入京为太后贺寿,”前事虽远,梁健再讲起来仍旧面色凝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等情形之下北王自然不能亲去,可又不吭明着抗旨,就想派个儿子替他,一直都在犹豫该选王爷还是宁王,碰巧出了这事,北王只怕惹得朝廷忌惮,大怒之下痛斥王爷一顿,之后命他即刻启程。” 弓捷远万没想到谷梁初被困南京之事竟然还与自己有关,谷梁立如此行事,等于是把儿子送去坐牢,不由愕然地道,“北王知道他是为了我么?” 如果知道,当初定下质子之计,谷梁立怎么会那么痛快就同意了? 梁健摇了摇头,“应当不知道。北王一向都知韬晦,不明着管地方政务,那时诸事繁杂,大概也没太多心思琢磨别的。是王爷闹得动静太大,要告你还要参弓将军的奏折得走官驿,他掐准了送到的时间,借着酒醉之名亲自挑了那里,只说是嫌做事的人伺候不周,还放了火。” 亲挑官驿何等动静? 竟不像是谷梁初能做出来的事情。 弓捷远觉得自己从来都不认得那么鲁莽的王爷,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奏折就给烧掉了吗?” 梁健点了点头,“他们肯定还要补的。只是那时王爷已经进了京,建殊皇帝反而不能动辽东了,这是在算计中的事情。” 弓捷远不知说什么好。 是该高兴呢还是应该惊恐? 当时他都不知道谷梁初长得什么样子。 良久之后,弓捷远方能长叹,“怎么算计范佑也还是明白了其中关窍。天下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东西定是后来猜得的。”梁健说道,“眼看着司尉日日陪在王爷身边,出双入对耳鬓厮磨,能不推测?他们正事琢磨不来,旁的却成。” 弓捷远再也不说话了。 出双入对。 耳鬓厮磨。 好多事情已经成了事实,终归改不得了。 天色晚了,穹幕迅速灰暗下来。 弓捷远仰头眺望一会儿,转身回了讯室。 范佑还在受刑,不知昏了几次了,兵卒们正拿冷水泼他。 弓捷远走到刑架跟前,夺过兵卒手里的木桶,将水尽数兜在范佑的头上。 范佑受了冷激,脑袋无力地动了动。 弓捷远丢了桶子,凑到他的眼前,认真盯了一会儿这个当初倾力构陷沈同知,让娘失了家族以致早亡的恶人,不明白忠良为何就能丧在这种无耻之徒的手里,好久才压住心中激荡的斥问,只狠狠道,“你千方百计将尚川赚入云楼,令他负债被关,到底为了什么?” 气息微弱的范佑竟还能笑,“为了扯宁王和匡铸下水……也是周阁珍说的,水混了才好摸鱼……大家都别清净……” 弓捷远心里的怒火和愤懑无处发泄,抬脚踹在范佑的肚子上面,“水是混了,你却先被摸出来,好不好玩?” 范佑哼都没哼一下就又厥了过去。 梁健赶紧上前将弓捷远拽开。 他的眼白都红了。 似想杀人。 在刑部耗到半夜,时樽自比范佑更怂,动不动就晕死过去,折腾了几番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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