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惊蛰不知道此事,他们肯定会挨罚。 现在暂时后退,却也不是当做不知。 而是预备谋而后定,徐徐图之。 惊蛰抿着嘴,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莫名的难过,他轻声说道:“这种感觉真奇怪,知道他们待我好,却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好……” 明明一开始害怕他们疏远,现在却更害怕他们为了他,做出冲动的事,就如刚刚。 惊蛰看了眼昏在宫道中间的人,“弄醒她们,然后我们快些回去,免得被发现。” “无事,”石黎沉稳地说道,“因为,一定会被发现。” 惊蛰像是只受惊的小动物,猛地抬头看着石黎。 石黎:“在卑职带着您出来的那一瞬,想必,整个乾明宫已经有反应了。” 惊蛰心里的震撼不足形容,因为就在下一瞬,他已经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在这肃穆,沉寂的皇庭里,这般整齐一划,真叫人心中一凛。 他僵硬转过身去,正对上赫连容冰冷的黑眸。 石黎弹也似地远离惊蛰,然后躬身朝着景元帝跪下,无论如何,他都违背了君主的命令。 惊蛰觉得现在的赫连容有点可怕。 可他更觉得,要是不过去,赫连容会更可怕。 惊蛰小步小步挪过去,硬着头皮,顶着凶残冰冷的视线说道:“你,在生气?” 赫连容微微一笑,尽管那笑意丝毫没到眼底,甚至还有几分温柔:“不,惊蛰这一回,倒是提醒我了,我应该把你所有的朋友都接到乾明宫来,让他们知道你的近况才是……” 赫连容的话还没说完,惊蛰就跳脚。 “不能,你别……让他们来作甚么?” 来伺候他? 那惊蛰真的会晕过去。 赫连容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冷地说道:“但凡有一个出事,你都会毫不犹豫地往外跑,不觉得放在身边,才最安心?” 惊蛰狐疑……放赫连容身边,才是最大的危险……吧? “等事情解决完,我总还是要出去的。你也总不能把我关在乾明宫一辈子,要是日后要……”惊蛰的话刚说完一半,忽然停下,迟疑地看着赫连容。 敏锐的神经微微刺痛着,带着几不可察的提醒。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 想把他关在乾明宫,关上一辈子? 男人的身上传来淡淡的兰香,那是熟悉过头的味道,仿佛连肺腑都被其扎根,难以与其分离,赫连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蛊惑,轻声细语地说道:“为何不行?” 他歪着头,如同天神雕琢过的漂亮脸庞靠近了些,轻易勾走惊蛰的注目。 “乾明宫,不能是你的家?你说过,互相喜欢,一直住在一起,那就是家……”赫连容几乎是在诱捕着他,不管是他纯粹美丽的外表,亦或是他冰凉动听的声音,他都知道,无一处惊蛰不喜欢,“惊蛰,你为什么要逃离家呢?” 惊蛰几乎要在那掠夺性的美丽下无法呼吸,他拼命抓住一点清明……家,不该是温暖,舒适的地方……吗? 那为何赫连容所构造出来的……家,却更像是难以脱离的沼泽,又更似是缠满蛛丝的巢穴,一经陷入,就无法挣扎? 更像是诱捕的陷阱。
第86章 “我想告诉他们。” 惊蛰来回踱步,这对他来说很是特殊,毕竟他很少会有这种不安的焦虑。 “你在担心?”赫连容扬眉,在把惊蛰带回来后,他身上的寒意就消失了许多,“就在他们为了你,奋不顾身赶来乾明宫的时候?” “我不担心他们会……”惊蛰犹豫着,“嫌弃我,但我害怕他们会疏远我。” 慧平他们在得知传闻后的第一时间,是选择来乾明宫附近探听消息,虽然这样的行为非常莽撞冲动,然而也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在意那些不好听的说法。 但是,不会嫌弃是一回事,疏远又是另一回事。 惊蛰有点焦躁地掠过自己的头发,抿着嘴角看向赫连容:“一般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赫连容挑眉:“何意?” 惊蛰:“别当做听不懂我的话,你不是也有朋友吗?你与那个叫茅子世的……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赫连容捂着嘴沉默了会,漂亮的黑眸带着莫名的情绪,慢吞吞地说道:“他,很心大,不怕死。” 惊蛰狐疑地看着赫连容:“……你说,不怕死?” 赫连容冲着惊蛰露出一个森冷的笑:“若他怕死,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惊蛰也跟着沉默了会,幽幽说道:“你不会又骗我吧?茅子世真的是你的朋友?” 男人在承认和隐瞒里犹豫了瞬息,尽管只有短暂的停顿,可对敏感的惊蛰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瘪着嘴:“我!就!知!道!” 赫连容只好说:“我没有朋友。” 惊蛰瞪着男人。 他知道自己应该生气,或者说,只有生气,那也是不能够的。然而,当赫连容用那种冷漠的声音,说着那些几乎人人都有,却唯独他没有的东西,惊蛰却莫名感觉一种从心底蔓延出来的…… 寂寞。 他不知道赫连容会不会有这样的感情,但这让惊蛰有点难受。 惊蛰:“……大多数人,都会有朋友。” “想来我不会是大多数人。”赫连容淡淡说道,“大多数人,也不会做皇帝。” 惊蛰:“那为什么,选了茅子世?”来糊弄他。 赫连容敛眉,缓声说道:“他是外祖父的关门弟子,是特地进京来帮忙的。与沉子坤相熟,虽然有点混账,不过审时度势,倒是比宁宏儒厉害些。” 惊蛰轻轻说道:“正常人来说,这已经能算是朋友。” 就算不是非常好的朋友,不过普通朋友,也总归够格。 赫连容冷漠地摇头:“他怕我。” 这世上能不害怕赫连容的人,少之又少。翻脸无情,喜怒不定,就是一头不受控的怪物。不得不注视着他坐在皇位上的代价,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发疯。 惊蛰:“可我也怕你。” 他这么说着,却主动靠近赫连容,抬手掐了掐男人的脸,动作轻轻的,像是怕极了在这张完美漂亮的脸庞留下痕迹。 在过去这么多天,惊蛰终于开始慢慢恢复之前,对容九的一些小动作。 有些大不敬。 不过惊蛰总觉得,极其偶尔,他没控制住自己这么做的时候,赫连容看着面无表情,其实是有点……类似于高兴的情绪。 赫连容向来喜欢惊蛰亲近他。 “你怕我什么?”赫连容就也低下头,任由着惊蛰蹂躏自己的脸庞,“惊蛰,因为我是皇帝?” “因为你是皇帝。”惊蛰承认。 在过去那么久,他们总算第一次提及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有太后,蛊虫这接连的事情,这样的进程怕是要再晚一些,不过或早或晚,他们早晚是要谈及这个话题。 惊蛰到底难以真的舍弃这段关系。 “你还在怀疑,我对你只是玩弄?”赫连容冷冰冰地说道,好吧,虽然还是冰冰凉的感觉,现在听起来就略带薄怒。 惊蛰:“我曾怀疑过。” 他向来坦诚,既是要剖析,就不会掩藏自己的想法。 “在你……带着人出现在北房的时候,在你以皇帝的身份出现时……赫连容,在那个时候,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不怀疑你?”惊蛰抬头,黑眸里带着潮湿的水汽,“你我身份悬殊,你几乎知道我的一切,我把所有能告诉你的身份秘密,全都说给你听,但你呢……” 在那么危急关头,看着好似是天神出现,却只能让惊蛰在一瞬间想起过往所有的谎言。 以惊蛰的谨慎敏锐,倘若他没有喜欢上容九,没有被他故意诱导,早该在意识到危险的那一瞬就抽身远离。 赫连容如同逗弄小兽般,一次次故意引导,在那一瞬间,惊蛰会认为容九从一至终都在欺瞒他,又哪里有错? 赫连容沉默了许久,大手盖住惊蛰的脸,却不是为了把他推开,而是想要挡住他那一双眼睛。 “惊蛰,你倒是狡猾。”男人淡淡地说道,知道他的弱点后,倒是会学以致用。 惊蛰在赫连容的手掌下吸了吸鼻子,却是笑了出来:“许你故意用脸来招惹我,就不许我多看你几眼?” 看。 这个行为,是必须用上眼睛。 惊蛰早就知道,赫连容尤其喜欢他的眼睛,尤其是他带着少许泪意,雾蒙蒙地看着他时,男人坚硬的心仿佛在这个时候都会软化下来。 “我不后悔。” 赫连容冰凉优雅的嗓音轻了下来,“不过,”以男人的标准,这样的停顿,也显得有些急促,不算挣扎的话语在他的舌尖压抑了瞬息,又轻易地滚了出来,“我知道了,你会难过。” 那不是道歉。 对于一个歉意的标准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然而,赫连容感觉到掌心的热意。 潮湿的水汽,顺着睫毛轻颤的动作擦过皮肉,带来痒痒的感觉,却连带着另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让男人感到心头有点发堵。 “别,别移开手。” 惊蛰的声音微微颤抖,叫住了赫连容的动作,他们保持着那个有点奇怪的姿势站了一会,他不能看到男人的脸,就也不知道他的表情,不知他现在是用哪种眼神在看着他。 这反倒让惊蛰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 “赫连容,我怕你,不再是因为觉得,你对我只是玩弄。而是你的身份,你的隐瞒,还有你……”惊蛰顿了顿,“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一种寻常普通的生活,就如同……我的父母。” 惊蛰对于家的渴望,对于生活的向往,全都来自于他的父母。 他想要那样紧密的关系,父亲和娘亲的眼底,只能看得到彼此,他们平凡,快乐。他们的生活如此平淡,却又如此幸福,光是看着他们,都会让小小年纪的惊蛰感到无比快活。 赫连容与惊蛰的所有想象都截然不同。 他们的身份简直如同云泥之别,惊蛰要担心的不只是皇帝这个身份会带来的危险,而是景元帝本身,就是危险。 “……但你还是留下来。”赫连容的声音有几分古怪,像是夹带着某种异样的试探。 惊蛰用力吞咽了下,仿佛这样,能把喉咙的肿块压下,“是你强行留下来的,混账。”他像要用打趣那样的方式,不过听起来并不怎么成功,不管是赫连容还是惊蛰,都能听到出来那声音里的颤抖。 惊蛰又停了会,喃喃地说道:“是啊,说上再多的话,难道不是在辩解?” 在为不由自主沉溺下去的自己辩解。 辩解皇权是多么可怕,辩解自己是如何逃离不开,辩解自己全都是被迫的……然而选择飞蛾扑火的人,不正是惊蛰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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