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高大,即便弯着身,也要云卓然竭力仰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云成救过我两次,如果没有他,我今日能不能活着站在这里还两说。”赵宸贺说,“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心悦他。” 云卓然张了张嘴,被他的直白震惊到,没能发出声音来。 赵宸贺在从门外透进来的金晖色的阳光中堂正严肃地举起手:“我对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继而他无视云卓然接连变幻的脸色,笑了一下:“外头那两车东西,不是聘礼,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您若是接收,那自然是好。您如果拒绝,我实话实说,那上头的东西,有一大半都是从云成手里压榨过来的,您不收,我这算物归原主,也不会再拉回去了。” 书房内半晌无声,赵宸贺收回手,继续维持着谦虚得体的姿态。 小厨房那里传出的响动大了些,应当是水烧开后开始往里头搁茶叶和冰糖了。 云卓然望了那边一眼,对赵宸贺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你既然有心求好,又为什么跟云成张口要这要那,还逼迫他跟你做交易。” 赵宸贺更诧异了,因为云成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即便云卓然是他舅舅,他也不像是会对他知无不言的样子。 “最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交易,我承认做错了,也跟他道了歉,现在正在尽力弥补。”赵宸贺没坐,略站直了些:“云成是您养大的,您应当了解。他容易多想,有时候还会患得患失。我把布防图给他,又定下他好兄弟为庆城盐铁司,这么大的馅饼掉下来,如果什么都不跟他要,那他是连觉都睡不着了。” 云卓然心里诧异他把云成摸得透,面上更加严苛。 赵宸贺话一说多,本色就要显露出来,狼尾巴差一点藏不住:“他可以不给,我必须得追着他要。您说呢?” 小厨房的门打开,云成提着煮好的茶走过来。 他进了门,视线左左右右扫过两人,神情有些谨慎:“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宸贺笑笑安抚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单薄的圆垫上。 这动作潇洒至极,也绝非刻意。这是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过惯了钱权在手的人上人的生活,才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胜券在握和玩世不恭来。 即便今天云卓然不同意,他也不会伤心气馁。因为他的目标只有云成一个人,云卓然只是锦上添花。 云成又看向云卓然,云卓然皱眉道:“斟茶。” 云成只好取出三个杯子,一人斟了一盏。 赵宸贺端起来喝了一口:“有点甜。” “加了冰糖,”云成说,“舅舅嗓子不好,茶水只能喝加冰糖的。” 赵宸贺眉梢一提,不置可否。 云卓然板着脸站起身,盯着赵宸贺,却对云成道:“你随我出来。” 云成搁下茶壶,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赵宸贺注意到他下意识揣摩茶壶提手的小动作,他呷了口茶,没说话。 云卓然跟云成先后去往书房北侧的柿子树下,这时节柿子生的正是时候,红彤彤的挂在头顶,上头都蒙着一层白糖霜。 云成想起来自己幼时想要摘柿子吃,云卓然不许,冷着脸教训他:“口腹之欲是最下等的欲望,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舌头都控制不住,那将来肯定成不了大事。” 幼时云成不知道什么是大事。现在知道了,也不爱吃柿子了。 但这靠严苛和棍棒养成的习惯,一直伴随他至今。他从来不会因为食物的好吃而表现出明确的喜好来。 云卓然把挂在树上的戒尺取下,垂手握着。 云成下意识攥了一下手。 “你还记得当初是为什么远去京都吗?”云卓然问。 “李家人就该待在李家人该待的地方。”云成答。 “交代给你的事情完成了多少?”云卓然继续问,“舍得庆城,舍得舅舅,为什么舍不下赵宸贺,要跟他纠缠至今。一开始我只当你是迫于无奈,现在看来不是,你分明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云成咽下唾液,喉咙滚动仓促:“李升垣已经死了,下一步才是陈太尉。” “伸出手!”云卓然呵斥道。 云成攥成拳头的手陡然一松,下意识摊开手掌伸了出去。 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上面。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赵宸贺听见声音,豁然起身。 云卓然连打三下,深吸一口气:“你只知道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太尉陈阔掌管兵部,又跟西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太上皇退位以后,他继续不降反升,这是太上皇留给你大哥的一把剑。” “可是皇兄根本不会重用他,兵部现在的权利,有一半已经到了赵宸贺手上。”云成手心飞快的红肿起来,但是伸出去的手仍旧稳稳停在身前,“不用着急动他。” “错!”云卓然打断他,“李升垣不足为惧,陈阔跟西北关系密切,沈欢当年也投奔过西北,一旦他们两人结盟,才是你最强劲的敌人。你不是不着急动陈阔,而是沉溺于温柔乡里,忙着卿卿我我。” 云成张了张嘴,眼睫颤动。 “儿女情长比大业更重要吗?”云卓然愤然抬手,戒尺带风,“啪!”一声,狠狠地抽了下去。 赵宸贺从旁而来,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挡在那上面,替云成挨了一下。 手背上立刻渗出血迹,赵宸贺看了一眼,没在意,仍旧举手挡着云成:“舅舅,远来是客,当着我的面动手,这不合适吧?” 云卓然没料到,再次举起的戒尺停留在半空中。 云成诧异而慌张地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不以为意地拉下他的手,和气地对着云卓然说:“您这几板子下去,他这手几天都不能动弹,该怎么吃饭穿衣,怎么写奏章?” 云卓然一时无言以对。 云成被他牵着手,这才想起来去看他挨打的手背。然而赵宸贺没让他看,他毫不在意的在随手一抹上面的血色,把云成半遮半挡在了身后。 “许是我刚才说话说得不好,叫您不爱听。”赵宸贺愿意为了云成放低身份,并不代表他不敢发表看法,他向来在嘴上没委屈过自己,这才刚准备委屈,转眼云成就挨了打。 他勉强还顾念着云卓然的面子:“您自是教训家里人,我不该插手。只是我好歹算是云成带回来的朋友,当着我的面就要打要骂,这我可坐不住了。” 云成没想到他会替自己挨打,也想不到他会贸然出这个头。 因为他从小就是一个人背书,一个人练剑,一个人挨戒尺。未曾有人阻拦遮挡,也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安慰。 赵宸贺拉起他的手扒开看了一眼,往上吹了一口仙气,安抚他道:“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包扎,疼吗?” 云成有些手足无措。 他本来不疼,被他这么一问,好似浑身的感觉都朝着掌心涌过来,开始钻心的刺痛起来。 赵宸贺既然出了这个头,就不会在乎云卓然怎么想,继续说:“他谋划的很好。先把御史台最能说话的搞下去,然后借着邵辛淳和沈欢旧仇,把邵辛淳踩下去,又利用邵辛淳和何思行之间的纠葛解决三爷。最后立刻抽身南下,把自己摘干净。这么缜密的计划,我都要佩服,怎么您老还觉得不满意呢?” 云成直直望着他。 “看什么。”赵宸贺对他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早跟你说过,京中没有动作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云成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云卓然脸色却不太好看,赵宸贺这番话无异于宣誓主权。 他在告诉他,如果惹他不高兴,那大家谁都不能痛快。 云卓然提着戒尺,寒着脸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着。 赵宸贺倒还维持着那副好说好商量的表情,只是眼角已经垂了下去,浑身的气势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谦卑。 云卓然锐利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转动,最后停留在赵宸贺身上:“你都能看破,别人也能。” “那可未必。”赵宸贺挺直腰板,整齐华丽的外衫战袍一般在风中张狂飒飒,“我能看破,是因为我在京中一手遮天。别人看不破,是因为我都替他遮掩过去了。” 云成在他身后吹不到风,即便有一星半点的,也撩不动衣衫。 “我千辛万苦将他养大,”云卓然紧紧攥着戒尺,盯着他,“不要再把他变成一个孩子。” 赵宸贺笑了笑,配上漆黑的瞳仁有点骇人。他半步也不退:“如果他能选,他也愿意像个孩子一样的长大。” 云成手指动了动,不等他张嘴,赵宸贺就转过身:“时间不早,该走了。” 云卓然看着他,赵宸贺也看着他。 然而云成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云卓然没有放话,他不敢动。 赵宸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走。”他低眉催促云成,“今天不能晚,不然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他说的有理,因为京中派来的信使到庆城已经几天,眼下粮食八成已经入库,各个粮仓都在收尾,云成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只要他想,他可以继续拖下去。 赵宸贺只是单纯的想带他走。 云成心想,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狂风暴雨天里,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里面还有可供取暖的火堆。 这太幸福了。 他心底骤然一松,对云卓然说:“我走了,舅舅,这顿戒尺先留着,下次一并打。” 云卓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间耸成山峦。 赵宸贺揽住云成,朝着他告辞:“那我叫人给您把门房收拾出来,把门外的东西放进去摆放好。” 眼看着他要带着云成走,云卓然下意识跟了两步。 “留步,”赵宸贺回身,朝他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您也放心。云成在京中有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开手去干,布防图和令牌都攥在他手里了,护城军只认牌子不认人,想做什么做不成。” 云卓然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还肯帮他成事?” 赵宸贺顿了顿,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传闻你跟皇帝关系匪浅。”云卓然质问道,“你会背叛他?” 院子里的风席卷而来,把凋零的树枝摇动,挂在枝头冰凉的柿子飘摇不定。 最后几片枯叶被风裹到地上,翻滚着卷到脚边。 赵宸贺蹭了蹭鼻尖,没说话。 枯叶打了个转,继续扑向墙边。 赵宸贺和云成的衣角纠缠不清,几步之遥,云卓然被寒风挂的打了个冷颤。 “您快回去吧。”云成说,“注意身体。我会找时机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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