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便有名未带兵甲的侍卫走到许若缺身前,措冬云正要出手,许若缺摇摇头,自将那孩子交还到侍卫手中。 此时,虞应容一抬手,横眉向周遭侍卫命道:“尔等退至十丈之外,没朕吩咐,不得靠近!” “这……”侍卫看着措冬云手中长枪,有些犹疑。 虞应容冷笑:“朕与朕的爱将、侯爷说几句话,还需要你们护卫么?” 侍卫无法,只得依言退开。 虞应容微微抬起下颌,问:“措爱卿,夜里风凉,你带你四哥到这里做什么?” 措冬云拿不准他作何打算,只展开双臂,护着许若缺一步步后退。许若缺忽然顿住脚,握上他手臂,低下头摇了摇。不必再逃了。 虞应容仍不看他,睨着措冬云,收了笑,正色道:“措将军,你火烧栖鸾殿,打伤君王近侍,又妄图掳走皇长子,该当何罪?” 措冬云冷哼一声:“不过就是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三哥,你放过他!”许若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此时,虞应容才仿佛是今夜第一次看见他,眼眸艰涩地转向他,喉结上下滚动,远远地伸出手,温声道:“阿缺,过来。” 许若缺动了动脚。他知道,只要走过这短短几臂长的路,回到那人身边,虞应容也许就能既往不咎。 措冬云把他一把拉住,月光下,他漆黑的双眼亮得惊人。“四哥,别过去!你好不容易才能离开,不要为了我……我不值得你这样!” “没关系的。”许若缺安抚一笑,拂开他的手。没关系的,反正他很快就会死去。他的一生,总是在为那些注定失去的事物退让、交换、妥协,他屈从了一次又一次,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没关系的,这一生很短,再多的眼泪也会很快晒干,像旱季里一条小小的支流。 他踩着满地枯叶,一步步向虞应容走去。秋风鼓满衣袍,斗篷黑色的下摆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几步之外,虞应容眼中泛着分明的泪花,他屏住呼吸,像是在迎接一个神迹。“阿缺……”他伸长手臂,就要抱住那人。 忽然,眼角银光一闪。许若缺的身后,措冬云倏地沉下腰,双手挺着长枪,身形迅如飞电,与他擦身而过,直向虞应容搠去。措冬云双目猩红:“四哥,我替你杀了他!”他要弑君,以给许若缺自由。 虞应容手无寸铁,那点寒芒顷刻间逼近身前,犹自一丝不乱。一脚后撤了半步,牢牢钉住身形;接着手臂一抟,运气于掌,便要应招。 电光石火的一刹,两人眼前同时掠过一道暗影,蓦地挡在虞应容身前。 “——四哥!”那一刻,措冬云简直魂飞魄散,在深秋夜里逼出满身热汗。 枪尖堪堪点在他胸前,措冬云猛地收住了力,目眦俱裂地看向身前之人。 “不要……”久病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许若缺死死握住枪杆,细白的手腕用力到颤抖。 “阿缺,让开!”虞应容又惊又怒,断喝道。 “四哥,你为什么……”措冬云怔怔地流下眼泪,难以置信。 “冬云,不要……”许若缺咽下一股腥甜,喘息着苦笑道,“我不要他死。” 他身形摇摇欲坠,虞应容看得心惊胆战,越过许若缺肩头,向措冬云厉声喝道:“混帐,还不快收枪!” 措冬云看着抵在许若缺心口的枪尖,一阵后怕,霍地拽回长枪。他收枪力气极大,许若缺顿时被那股蛮力带得一个踉跄,几欲跌倒。 措冬云把枪别在身后,伸手要去扶他,却被虞应容高声喝住:“别碰他!” 他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许若缺向后落进虞应容怀里。 侍卫听见动静,顾不得虞应容先前的命令,赶上前来护主。措冬云像是失了魂一般, 被他们三三两两卸走武器,反剪手臂。膝弯重重挨了一击,他颓然地双膝跪地。唯独他的目光,仍像剪不断的藤蔓铁索,死死牵连在许若缺身上。 虞应容抱起许若缺,目光冷冷地瞥向他:“措冬云犯上作乱、御前行刺,押下去,重枷伺候,打入天牢。” 措冬云恍若未闻,只管痴痴地望进他怀中。铁索套上措冬云脖颈、双手、脚腕,侍卫拽着他,向后拖行。 铁链声叮铃铃地远去了,许若缺目送他消失在深秋的夜雾里,微睁的眼睫颤了颤,眸光骤然熄灭。他蜷在虞应容怀里,痉挛着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阿缺?!”虞应容大骇。伸手试了试他鼻息,又反复在他胸口摸索,确认完好无损,方才略松了口气。他垂着眼,长久凝视着久违的恋人,发出长长的叹息。 “阿缺,三哥要你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 月光下,虞应容擦去他嘴角血迹,万分珍重地拥住了他。 - 第二日,朝中传出消息,大将措冬云一夕之间锒铛入狱。禁卫守口如瓶,谁也不知他究竟犯下何等罪过,引得蜚声四起。 一日散朝时,陆明尧向杜康道:“此事来得蹊跷。这一年里,刘大人被逼得告老还乡,叶大人被派去去守皇陵。怕是措将军这一遭,与那事儿也脱不了干系。” 杜康肃声道:“依你之意,难道是圣上挟怨报复?陆大人还是慎言为好。” 陆明尧掩唇,微讽道:“我还以为杜大人要以当日为杨大人请命的道义,来为措将军张目。竟是我想错了。” 杜康怫然而怒:“你这话是何意?莫非你当我是那首鼠两端之人?倘若措将军当真是含冤入狱,不劳你使这激将法,我自然会为他向圣上开言!” 两人争执间,赫见道旁周守庸领着两名内侍,往堪云殿匆匆而去,忙噤了声,上前施礼。周守庸也仓促地回了一礼,也不寒暄,提脚便走。两人都有些疑惑,面面相觑时,周守庸已走得远了。 “陛下,”周守庸入了堪云殿,进了书房,贴在虞应容耳边,面露难色,“留青园来信儿,早间侯爷非要入宫、求见陛下,这会儿轿子怕是已经到了襄永门。” 虞应容面色骤变,啪地折断了笔,朱砂溅了满襟。“太医昨日说他还下不了地,你们连个病人都看不住,就由着他胡来?” 他病成那样,谁还敢拦他。周守庸不敢反驳,只喏喏应声。又问:“陛下若不见侯爷,可要下谕,叫下头的人把马车拦了,送侯爷回府?” 虞应容冷觑着他,反问:“谁说朕不见他?传旨下去:靖南侯过宫门不必下轿。”说着拂袖而起,却在殿门前立住脚,转身往后殿走,“叫人来,替朕换身袍子。” 今日天子不见外臣,堪云殿外,连侍卫都撤下了,显得空旷。殿门大开,一顶青帷软轿落在正对的汉白玉平台上,秋霜黄叶,明明是萧瑟景象。此时,虞应容心中却涨满喜乐的春潮,仿佛他是身着红衣、忐忑候着婚轿来的年少新郎。这样的情景,曾经也似乎有过,这一次,那顶小轿当真载着他的新娘,而不是一尊冰冷的瓷像。 “阿缺。”许若缺掀开轿帘,眼前,虞应容一步步走近他,微微一笑道,“你总是为不同的人来求我。终于,如今挡在你我中间的人事物都消失了,只剩下你和我。”他向前,接住许若缺的手。 许若缺抽回手腕,拎起袍角,便要下跪。 “许若缺,我求你……”虞应容深吸一口气,垂眼看向他,带着自嘲的苦笑,“若你还对我有一丝慈悲,便不要再向我行礼。” 许若缺身子微微躬起,瞬间似雕像般冻结,秀丽的眉眼泛起细微的颤抖。虞应容抬手抚上他眼角,再是柔黑驯顺的墨发,捧起他的后脑,把人紧紧按进怀中。“阿缺,我终于又能,像这样……抱起你了……”沉闷的哭腔顺着紧贴着耳际的胸膛传来,那人的眼泪如雨水,簌簌沾湿了许若缺的面颊。 他被人抱起来,疾步往殿内走。这条路曾经无比熟悉,睽违数年,又陌生得让他晕眩。虞应容把他按在暖阁的榻上,依旧攥着他手腕,脸贴得极近,急切地逼问:“那夜你说你不想要我死,还挡在我身前,是为的什么!?”他刚哭过,眼眶泛着猩红,像个俊美的恶鬼。 许若缺仓促地转过脸,他声音又轻又虚浮,道:“你是皇帝,你若死了,他也难活。” 虞应容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放开他手腕,退后一步,笑道:“阿缺,你总是这样。不论是我、还是措冬云,不论我们对你做过什么,你终究还是舍不得。” 许若缺趴在榻上,低头道:“是,我舍不得。” 虞应容冷笑,眼中含泪带恨:“我倒宁愿你舍得。总好过看你拖着病得快死的身子,为另一个男人向我乞怜。” 许若缺抬头,反问:“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虞应容神情微怔,又拥着他,温声道:“不错。我就是要让他亲手把你送回我身边。”许若缺僵着身子,压抑着肩背的颤抖。虞应容扯过一袭大氅,裹住他,抱到自己腿上,“他伤了你,还想带走你和我们的孩子,我本该将他碎尸万段!”他咬牙切齿道。 许若缺面孔一白。 虞应容摩挲着他的脸颊,又轻声道:“可是三哥不想见你难过,三哥知道,他死了,你会恨我一世。”他搂起许若缺的后腰,逼他正视自己,问,“对么?” 许若缺小心翼翼地问,“三哥,你会放过他么?” “傻阿缺,三哥从没想过要杀他。”虞应容用指背接下他眼角的一滴泪,在指尖捻开,幽深双眸温柔地注视着他,“他不仅是你的小弟,也是我的,难道我对他便没有一丝情分?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也不会信了。我若真有心杀他,那日他领着大臣来带你走,我就该杀了他。我不但会饶过他的性命,还会厚待他,为他寻一个极好的去处。你想见渊儿,是不是?渊儿是你舍命生下的,是三哥和你的宝贝,你自然可以见他。可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许若缺红着眼问:“你要我做什么?” 虞应容握起他的手,道:“第一件事,你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别再教我担惊受怕。你病了好些时候,太医说,你已经不能再病了。” 许若缺点点头。 “第二件,”虞应容抵着他额头,又道,“我要听你叫我一声……容哥哥。” 许若缺身子一颤,喉中哽咽,垂下眼睫,哑声道:“容哥哥……” 虞应容抱紧他,闭上眼,沉溺在幸福的余韵中。他摸着许若缺冰冷的发丝,梦呓般说道:“我还想要阿缺……亲一亲三哥……” 许若缺仰起面颊,唇瓣轻轻碰着他的唇瓣。虞应容双手捧起他耳际,低下头,急躁地吮吸他柔软的舌尖。他只恨不能这样吞下他。 吻毕,许若缺瘫软在虞应容怀里,不住喘息,听虞应容说起此后的安排:“冬云那混蛋,害我不能留你在宫里。你先回留青园去,三哥得闲便去看你,你不能躲着我。渊儿很乖,宫里的老嬷嬷都说,渊儿是她们见过最乖的小孩。他刚出生时,才一丁点大,就会认人了。他见到你,一定也很高兴……”他哽咽得说不出话,埋在许若缺的后颈,道,“阿缺,这是你离开后,三哥最快活的一天。”
95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