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宫娥还在劝许若缺回去,许若缺太虚弱,走过这十来步路,已然力竭,伏在凝碧肩头气喘不已,抬手指了指厅前的坐榻,示意要坐。凝碧不曾多想,扶他往榻边去。冷不丁,许若缺视线里便撞上一道红影。摇晃的烛光里,榻上靠右端坐着一人,亦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红色喜服,晃眼看去,竟如对镜自照。 许若缺吃了一惊,胸口绞痛,又躬身咳喘了一阵。 凝碧转头看向榻上,亦暗道不好,侧身在前方挡住,赔笑道:“殿下,这边坐榻冷硬,不如去内间暖榻上坐坐?” “别管我!”许若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掀开凝碧。随即往前踉跄了几步,身子前扑,险些摔倒下去。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又扶住他。许若缺双眼通红,眼中噙着泪水,双唇却是紧抿,一步步走上前去,双手按在那偶人肩头,掰动它身子,令它仰面对向自己。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一者摇摇欲坠,一者毫无生机,哪怕是在这无边的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亦显得阴森可怖。 凝碧劝:“殿下,您身子不爽利,不能亲身行吉礼,陛下便塑了此像,代替您去。您若不喜欢,婢子先送到偏殿去,待陛下回转再禀报便是。”说着,又朝两侧的侍从皱眉示意。这一回,宫人们却都犹豫不定。毕竟那是当朝皇后的塑像,即便只是一尊瓷像,也是尊贵非常,不可擅动。 正僵持间,许若缺胸口一阵起伏,一发狠,却掀过瓷像的肩,往地上重重一摔。众人不意他有此一举,竟也未及阻止。眨眼间,那瓷像轰然坠地,在清澈的碎响中,瞬成齑粉。那稀世匠人最得意的名作,那巧夺天工、美丽非凡的塑像,猝不及防地化作一地面目全非的碎瓷片。这惨烈的景象令所有人心惊不已,目瞪口呆,连惊叫也忘了。 倒是凝碧最先醒过神来,她强自镇定,把许若缺迎到一旁,“殿下当心,莫被瓷片扎了!” 许若缺定定瞧着红喜服里惨白的瓷片,兀自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与这人偶,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凝碧觉得不祥,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而此时许若缺骤然面孔煞白,胸前上下抽动,忙拿手背堵住双唇,身子却委顿下去。 “不好。”凝碧知他定又是气血上涌,唤来其他宫人,七手八脚搀住许若缺走,不由分说往内间走。 许若缺无力反抗,顺从地挪了几步,却听见身后赶来沉闷急促的脚步。他歪着脸回头,正对上匆匆赶回的虞应容。 他可真好看。 他见着他的第一眼,冒起的竟是这个念头。 虞应容本就生得俊美,再由这身深红浓墨的喜服一映,越发地眉目如画、轮廓深邃。他这幅模样,许若缺也曾千百次地幻想过,竟都比不上亲见的这般好看。 满地的狼藉,虞应容看也不看,径直走向许若缺。 “阿缺,外面冷,和三哥回去。”虞应容温柔地搭上他的肩头。 许若缺木然地转动眼珠,缓慢地摇了摇头,却如行尸走肉一般,步子只管往前面迈去。 “阿缺,你想去哪里?三哥陪你一道去。”虞应容今晚心情极其舒畅。他双手抱上许若缺的腰,半拥着他往里间走。 “不!放开我!”许若缺厉喝一声,爆发全身力气,朝前猛地一撞。尽管如此,他剧烈的挣扎也如蚊蚋一般无力,虞应容在他腰间束紧手臂,许若缺便如被掐断了力气,伴着闷哼软了身体。 “你乖乖的,阿缺。”虞应容拨了拨他脸侧汗湿的碎发,含着笑意亲昵地看向他。他心中有无法说出口的甜蜜,积蓄得太深,终于酿成粘稠的糖浆,使猎物深陷其中、无法逃脱。无论是他还是许若缺,都逃不出去了,这沉黑的欲念。他喜悦而癫狂地呢喃道:“今夜是三哥和你的好日子。阿缺,你可知道三哥等了多久?三哥做梦……” 他眉头微微一簇,迟钝地从许若缺颤动的双眼上挪开,落到自己身前。胸前一点刺痛,慢慢变得明晰,像是从一道裂痕崩开整快冰面。许若缺细白的手指攥着一枚尖利的碎瓷片,半扎进他胸口。他用的力气那么重,连自己的手也被瓷片破碎的边缘划破,鲜血和鲜血交融在一起。 喜服是深色的,血洇开来并不明显,就连这痛楚也是麻木的,仿佛隔着雾气。 虞应容小心地剔开许若缺的手指,拔出碎瓷片,眉也不皱。随着他的动作,血汩地涌出来,浇了许若缺一手。许若缺瑟缩了一下,好似那是一泼滚油。这才后知后觉地再次抬头看向虞应容。 “别闹了。”虞应容面无表情,指腹擦过他手上被瓷片割开的细痕。 许若缺猛地抽回手,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 “阿缺,和三哥回房去。”虞应容的神色依然平淡,朝他伸出手,“听话。” 听话。 许若缺脑中乱糟糟的,他突然忆起来,从前两人情正浓时,虞应容也总拿这句话来哄他。听话。 他忽然觉得十分恶心,胃中剧烈翻涌。眼前更是一片昏花,仿佛在巨浪顶上,被抛来荡去。 “阿缺!?”虞应容见他面色有异,探手要抱住他摇晃的身形。 许若缺反胃得厉害,身子一弯,哗地吐出一摊腥热,“呃哇!呕——”他掐着上腹,后背抵在墙壁上,又咳又吐,这一吐竟不能止。脚下洇痕无声地漫开,尽是鲜血的猩红。 虞应容的脸上也同时出现了彻骨分明的恐惧,手掌徒劳地捂住他的双唇,然而那些粘稠的液体仍不住从指缝里漫出。“阿缺,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虞应容慌乱地擦拭他的嘴角,接着神色突然一厉,以绝望的恨意道,“许若缺,你不能死。你休想!”
第四十七章 ==== 帝后大婚的第二日,宫里宫外流言四起。 前夜,所有太医都应召入宫,自那人病了,这本不是稀罕事。可近人偷偷透出消息,说这回那位新后是真病得很了,饶是陛下如何雷霆震怒,所有太医都众口一词:积重难返,无药可救。 “大约是天生福薄之人,承不起这般显赫的荣宠。”有幸灾乐祸的这样议论。 伴当应道:“这却不然。像我们这等微贱之人,病了死了,只是草席一裹丢出宫去,似那般的日子,能过一日,便是死也甘愿了!” 两人说笑着走远,残冬的风雪灌满回廊,又拥着帝王的使臣,一骑快马奔赴每一个州府,张贴招揽名医的皇榜。 而许若缺则被一套针法封住要穴,吊住他性命,可保其一月不死,却与活死人无异。而一月之期一到,若仍无灵丹妙药,那人则会经脉断绝、脏腑破裂,立毙无疑。 “不如此,只怕这一夜都挺不过!”老太医落针时道。 虞应容守在床头,一整夜寸步不离,把双眼熬得猩红。左胸伤口不深,只是未作包扎上药,仍淋淋漓漓淌着血,甚是骇人。大约是碎瓷片嵌在了皮肉里,稍一呼吸,便是尖锐的痒痛,针刺一般,一点点爬满他的胸腔。明明那瓷片刺进去时,他还觉不出痛。 太医几次三番地犹豫着道:“陛、陛下,龙体要紧,容臣等先为您止血包扎……” “滚!”虞应容的神情少见的凌厉,疯狂的神色爬上年轻帝王的面庞。他赶走所有人,连同噤若寒蝉、伺候的宫人,直到这恢弘宫室变得空空荡荡,他终于顺着床沿,缓缓跌跪在旁,捧起许若缺的手,喉中发出压抑而悲痛的哽咽。 他不相信他和许若缺的缘分只剩短短一月,许若缺即便恨他,也该是恨一辈子的。 传信的使臣去了大半月,仍不见有半点回音,许若缺却已先撑不住了。第二十一日,夜里,太医照例将那十一枚金针一一插入许若缺身前要穴,最后一枚针尖甫探进膻中穴,太医便觉指下隐隐有一股劲力反冲上来,这针竟刺不下。 “如何?”施针时,虞应容总是在旁陪侍。但凡有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即质问。 太医惊出满额冷汗,讷讷应道:“无、无事。”奈何那穴位中像是堵着坚石,寸进不得,他指上又暗暗加重力道,直把那细长的金针往穴位里逼。终于,针尖处硬滞一通,顿时破开阻碍,直插膻中穴。 未及喘息,掌下猛地向上一弹,太医一凛,却见那两扇胸膛正大幅抽搐。“噗——”随即,一大口血从昏迷之人的口中喷出,霎时染红了衾枕。 “阿缺!”虞应容大惊失色,推开太医,想抱紧他,看到他胸前金针,却无处落手。太医亦是惊惶,跌脚跪在床边,急忙去把许若缺的腕脉。但觉脉走细若游丝、时断时续,而口中鲜血更如泉涌一般,不见消减之势。 “他究竟怎么了!”虞应容厉声责问。他双臂环在许若缺身侧,却不敢碰他。他们从没见过虞应容这样害怕。“你们不是在治他?怎么会害得他呕血!” 太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陛下!他……殿下吐血,不是因为微臣施救不当,而是、而是这本就不能救了啊!” “放肆!”虞应容额上青筋暴起,“是你们说的,这法子能留他三十日性命!如今才区区二十日。” 太医哭道:“陛下明察!若是旁人,用此法强提心血,料可支撑月余。可是殿下早已元气枯竭,腑脏衰败,已无真元可续了!微臣必当竭力,再为殿下延命。只是再无转机,恐怕……便在这两三日间了。” 虞应容静默不语,只用手掌捧起许若缺的脸侧,拇指压住他唇角,仿佛这样便能拦住那些温热的、鲜红的、不断涌出的液体。他何尝不知道,阿缺已经用这具破败的身子支撑得太久了。一次一次地原谅,一次一次地妥协,直到对他再无冀望。 大婚后这些时日,尽管许若缺命悬一线,虞应容总十分笃信自己定能找到法子救他。事已至此,却好似手里捧住的一泼水,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它都在无可阻拦地从指缝里滑去。他想握得更紧,却只是让它更快流逝。 当日硬灌了许多药下去,折腾到深夜,才堪堪止住了呕血。许若缺身下,冷汗湿透重衾。失血盗汗之后,身形更似枯败的残枝,越发地现出嶙峋的筋骨,而面容上冻着一层青灰,当真是与死者无异了。 青鸾宫岑寂得可怕,暗影里,时不时传来宫娥压抑的啜泣。帝王一连七日不朝,唯一从堪云殿里发出的政令,是严惩提议为新后预备棺椁的侍臣。 然而那夜过后,不过才消停了一日,那人又开始高烧,浑身上下烫得吓人,用尽了法子也不可稍稍平缓。就好似一丛枯草,正在旺肆的野火里烧成灰烬。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限将至。死亡的过程,甚至比他煎熬着延命时更加绚丽夺目。高烧之中,笼在面庞上的青灰褪去,满面潮红如桃花色。是极为不祥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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