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只淡淡将诗放到了一旁,却去慢慢翻着诗稿,有咏春的,有颂圣的,有歌志的,他偶尔品评,又是只是递给身旁的谢翡,谢翡便也笑着读了品评一二。 不多时谢翊翻到了许菰的诗,拿起来读了读,不由微微皱眉,心道许莼说他的诗文一股老朽气,我还以为是有偏见,如今看来,快落到三甲实在是他真实水平,倒不必朕出手。 他笑着将手里的诗递给一旁的谢翡道:“卿看看,这就是前日卿说的,靖国公府上的公子了吧?” 谢翡拿了诗来看看到那“尧舜升平均此日,敢效涓埃报圣恩”的颂圣诗,实在太过端重老成,全无年轻人锐意奋发之意气,不由也微微有些皱眉,他对许菰原本也只是数面之交,对许莼印象才好些,但此刻是在君前,只是笑道:“正是靖国公长公子许菰。” 下边许菰原本敬陪末座,只求不过不失,此刻慌忙起身出席下拜行大礼。 谢翊问道:“前日听顺王世子与朕说,靖国公府上两公子,长子会试得中,次子考入太学,如今看许卿果然年纪甚轻,看来靖国公府后继有人,靖国公也算教子有方了。” 许菰心跳如雷,激动万分,连忙叩谢道:“臣世代受君恩,敢不效死以报!” 谢翊和蔼道:“卿为钟鸣鼎食之家出身,身为长子,却不受恩荫,反从科举进身,实在是志向可嘉,堪为京里簪缨世家的表率。” 许菰连忙道:“臣为庶妻所生,臣弟许莼方为嫡世子,蒙圣恩荫入国子监。” 谢翊恍然:“原来令弟才是嫡世子,如此,靖国公治家有道,国公夫人贤德淑慧,嫡庶一视同仁教养,显亲扬名,当赏才是。”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去问下首的欧阳慎:“朕似乎记得,靖国公许安林似乎前阵子也领了什么差使,颇为勤勉。” 欧阳慎忙起身回话:“是,靖国公领了修缮北郊斋宫的差使,实心办差,很是勤勉。” 谢翊点头:“宣靖国公也来陪宴,也是一段佳话。” 他身后的苏槐连忙派人去传诏。欧阳慎此时心中洞明,原来为着这今天一着啊。 一时谢翊却温言考问了许菰几句经义,许菰本就长于此,自然是应答如流。 谢翊才笑着对谢翡说道:“难怪前日你和朕说,靖国公两位公子都聪敏能干,少年有才,果然如此,如今看许菰果然经义娴熟,可见是经过一番苦读的。” 谢翡固然没有说过这话,但此刻也只能含糊顺着皇上的话道:“伯玉少年老成,温厚和平,性子极慎重端方的。” 谢翊一怔:“伯玉?” 谢翡道:“是,许菰字伯玉。”说完微微一诧,《礼纬》云:“庶长称孟”,许菰是庶长子,缘何用伯?但平日来往,只是偶然听介绍,一掠而过,倒不曾细究这细微差别。 谢翊笑容淡了些,看了眼许菰,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字不好,朕赐你一字,字恩礼吧。” 许菰脸色苍白,仿佛听到了席上窃窃私语声,他从前读书也知自己这字不大妥,但却为先生赐,平日也并无人当面指摘,如今君前赐字,他面上火辣辣,愧惭不已,却只能下拜谢恩。 正是心中惶悚难安之时,幸好看到内侍禀报,靖国公许安林到了。一时众人注意力转移,许安林并不知状况,在内侍的带领下进来便大礼参拜,一边心中暗喜,幸而今日斋宫那边说材料没到他不用去,否则还不能来到这般快,哪能得这么大的脸呢,长子中进士,天子赐宴,一门荣耀啊! 谢翊见到许安林,面色也温和了些,勉励他道:“朕闻说你有三子,如今长子次子,俱有才干,可见你用心治家了,近来斋宫办差也极好,当嘉许才是。” 许安林面上激动得容光焕发,一个头结结实实磕下去:“臣谢皇上嘉许!” 谢翊看他果然生得好皮囊,偏只是一说话那草包之呆蠢气便冒了出来,惨不忍睹,他平日就不爱应酬蠢人,只得按捺着不耐温声又嘉许了几句。 这才徐徐问道:“朕幼时,依稀记得尔兄许安峰有进宫回事过,也是明白老成、才华过人的,可惜英年早逝了,如今想来,这性情样貌,依稀与许菰颇有些相似。若是尔兄有子,想来也与许菰一般无二了。可惜当时闻说身后无子,却有嫡兄弟,这才令你承了爵。” 许安林连忙挤出几滴泪来:“臣兄待我极好的,可惜身后无子承爵,我如今想来,时时悲伤!” 谢翊看着有些唏嘘:“如今你既已有三子,须得上报高堂族老,为尔兄过继承嗣,这才是孝悌守礼的人家。” 许安林忙道:“是有此意,臣母正在操持中。” 谢翊微微点头含笑,看了看许菰:“朕看许菰年少有才,不若朕做主,赐卿庶长子许菰过继于令兄,为其承嗣香火,如何?” 许安林一听正中下怀,连忙道:“臣全家谢皇上天恩!臣兄在地下,也定能含笑九泉了!” 谢翊听他回话语无伦次惨不忍睹,但也只作没听见,问许菰道:“许菰觉得如何?” 许菰连忙也拜道:“臣谢皇上天恩!” 谢翊这下满意了,勉励他道:“虽则出继到长房,奉养嗣母,但不可忘生父母生养教习之恩,尤其是嫡母之恩情。” 许菰汗流浃背,深深叩首:“臣凛遵君命。” 谢翊点头命他们都起身,转头命礼部尚书道:“礼部回去拟旨,嘉勉靖国公、靖国公夫人治家有道、教子有方,当赏,再赐许菰出继为许安峰嗣子,继其香火,奉养嗣母,不令勋臣后继无人,身后凋零。” 礼部尚书慌忙出列领旨。 谢翊这一番造作后,才欣然命他们都返宴上,又命梨园进来献了一番歌舞,这才徐徐起身,在众人恭送下离开了琼林宴。 又过了几日,算着太学是休沐日了,谢翊才有选了个时间去了竹枝坊那里。 许莼看到谢翊眉开眼笑:“九哥,九哥您这几日可好?” 谢翊看他穿着大红麒麟真红纱袍,顾盼神飞,有些意外:“这是去了哪里,穿这么好看。” 许莼一怔,耳根立刻染红了:“今儿开了家庙行了过继礼了,才刚刚回来,热得我受不了,官府连继嗣文书都开好了。” 谢翊看他眉目都带着笑:“不觉得憋屈了?” 许莼摇头晃脑:“不是给您写了信吗?皇上下旨,出继我大哥……现在算堂兄了。嘿嘿嘿,皇上真是好皇上啊!本来大哥过继,长房拿走了所有好处,领的却全是祖母的情,二房白白养了这二十年一个进士,没等到反哺,就去供养长房去了。” “如今皇上下旨,恩自上出,这人情都落在爹娘上,嘉勉我爹孝悌仁爱,我娘贤良淑德的圣旨,今日直接供在家庙了。有了这个圣旨,许家轻易再动不得我娘。我娘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如今才算是稳当了。” 许莼额发都还是湿的,显然累得很,但整个人都是兴奋的:“还有许菰,他今后再怎么做官发达,全朝堂都知道他是我阿爹阿娘教养出来的,他怎么也不能忘了根本,虽然继嗣长房,奉养伯母,却不能忘了爹娘的生养恩义。” 谢翊微微一笑,许莼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在太学听到传闻,那日皇上听到我哥字伯玉,面露不喜,当即赐字改为字恩礼了,这又是恩又是礼的,显然是要他知恩守礼。可惜原本顺王世子恐怕是要荐他,如今反倒丢了脸。他这几日待我爹娘,比从前还要恭谨上三分,待我也十分客气,明明中了进士出身,等着授官了,却闭门不出,极少出去。” 谢翊道:“庶长子如何能用伯,你和你爹就是不读书,你娘又是商户出身平日在内宅,才被人这么光明正大踩在脸上白白欺负了去,我平日劝你读书,没说错吧?” 许莼脸一红:“九哥我知道从前荒唐了。如今回想起来,多半是我祖母早有打算要过继,但看着我娘在庶子庶女上十分大方,伯母那边又要顾着大姐姐,就拖着了。当然也可能是不是还想挑一挑,不过三弟从小读书也不太行。” 谢翊道:“论理长房无子承嗣,过继这事应由长辈、妻子早早办了,他作为庶长子在二房本来就尴尬,应当在你娘嫁过来之前就过继出去,如此对你娘也算尊重,长房自幼抚养,也有感情。两全其美,如今孩子长大成材了,才要过继,反使得两房生怨。” 许莼道:“可能原本就是要办的,就是故意留个庶长子先压我娘一头,之后又看我爹糊涂,我娘宽慈大方,索性就拖着。哎,我祖母从小待我真不错,但如今看来,她其实是有点儿偏心长房的,也怪我爹不成器吧。” 谢翊笑了:“你也说了,连皇帝都能碰上偏心的娘。” 许莼嘻嘻一笑,今日天气晴暖,他这一身大衣服一直没换,热得厉害,便和谢翊说道:“九哥您先坐坐,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回来陪您。” 谢翊点头,看许莼转身回房去换衣裳了,他便将许莼案头写的字拿起来看着写得如何,翻到一页,上头赫然写着: “问世间情为何物。子曰:废物。” 谢翊噗嗤一下又笑了出来,将那卷纸拿了起来,想起前日的“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少年古灵精怪,心思实在跳脱,他将那卷纸拿起来,却见许莼已换了一身青纱袍出来,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字幅,面红耳赤:“九哥别看,我试新笔随手写的。” 谢翊唇角含笑,看他面上窘迫之极,耳根红透,肌肤莹润,也没有继续逗他,只是慢慢道:“是什么新笔?” 许莼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去抢谢翊手里那张纸,只能从一旁拿了一套笔来给谢翊看:“是蓝田笔,九哥喜欢就拿一套回去试试,我觉得有些硬度,好写,从前我偷懒,练字少。如今沈先生总嫌我字没筋骨,但这也不是一天能练成的。” 许莼顿了顿,看到谢翊若无其事将那卷纸塞到了自己袖中,然后接过那匣笔打开,取了一支起来对着光看笔锋。面越发烧得厉害,但却没胆子要回来,只能结结巴巴说话:“幸而掌柜们给我推荐,说蓝田笔好,用山野兔子的毛做的笔才好写,硬,专门帮我定了几套紫毫的,昨儿才送来的,刚刚开笔。九哥要试试吗?” 谢翊点了点头,提了支中毫起来,许莼连忙将砚台移过来,谢翊蘸了墨水随手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许莼看谢翊一挥而就,将那首《摸鱼儿·雁丘词》流水一般写下来,笔力纵恣,潇洒遒美,一气呵成,直写到“来访雁丘处”,这才住了笔。 许莼盯着那“生死相许”,心怦怦跳如雷一般,直到谢翊转头看他,他才匆忙掩饰着喃喃道:“九哥写得真好,我要裱起来挂墙上。” 谢翊微微一笑:“既要挂,那还是给你盖个闲章吧。”腰间取了章下来盖了上去。许莼看那章和之前给他写雏凤清声的章一样,是篆字“岁羽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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