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族长章礼见过张鹤翎后,很快就把他认了回来。 章礼的理由令人无法反驳:若他不是章家族人,身为良民怎么会主动来跟刺配的罪人攀亲戚关系呢? 祝盛安提起毛笔,在一旁的白纸上写下“张鹤翎”这个名字。 张鹤翎出现后不多久,章姓族人就陆陆续续从铁矿中迁了出来,搬到了雪荡大山中。 擅自离开刺配地,一旦被抓住就是砍头的死罪。他们不知道张鹤翎如何办成了这件事,让看守矿场的工头对他们的出逃视若无睹,只知道族长为了让他帮这个忙,答应以族中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们为质。 最初族中许多人都不同意,那时大家都不清楚张鹤翎有什么本事,根本不相信他能帮助他们离开,不愿用自己的孩子来换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但是族长许诺大家,要不了几年,所有人都能重回良籍。 族中不乏能人,只要重回良籍,就能东山再起。族人们怀抱着这样的期望,交出了孩子们,按照张鹤翎的安排,陆陆续续逃到了雪荡大山,跟着族长开始开采大山中的金矿。 他们不知道族长是怎么发现这处金矿的,也不知道他们开采冶炼出来的金子被张鹤翎运去了哪里。张鹤翎很少出现,通常只是让他手底下的黑衣人送来粮食和物资,再把山里的金子运出去。 如此过去了好几年,重回良籍的事仍停滞在原地。 众人每日活得胆战心惊,唯恐被山外进来的人发现,为此村中特意设置了“迎客鼓”,一发现外头的人,就敲响大鼓,所有人蒙上脸,遮住脸上的刺字。 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控制金子的开采量,来与张鹤翎斡旋。 祝盛安握着毛笔,在白纸上又写了“质子”“良籍”“金矿”,而后微微一顿,喃喃道:“就算一开始只有章礼知道金矿在哪,可到了雪荡大山,张鹤翎大可以把整座大山翻一遍,怎么也找出金矿了,为何要为此受制于章礼……”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纸上的“质子”二字上。 章家族人从刺配地出逃,已是死罪,可说是拿身家性命在赌张鹤翎践行诺言,张鹤翎已握住了他们的性命,为何还要他们交出孩子为质呢? 难道章礼手里还握着什么让他忌惮的东西,所以他才要带走孩子们,且不敢自己去开采金矿? 祝盛安细细回想。 当年张鹤翎犯下浔山案,一跃成为宜州总刑事司通缉要犯的第一位,他的身世早被余非明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的生父是一名普通举子,屡试不第,客居京城,靠给人写春联、抄书维持生计,在京中仅有一位好友,就是同乡张仲学。 张鹤翎一直在老家跟着母亲长大,后来母亲病故,他便独自上京投奔父亲,因家中贫寒,经常吃不饱肚子,他每日都去京中各大酒楼后厨处晃悠,等着捡剩饭剩菜果腹。 不过没多久,他生父便因酗酒猝死家中。张鹤翎年纪太小,什么都干不来,也没有去处,连父亲的一口薄棺都是张仲学出钱买的。张仲学看他实在可怜,便收养了他,带着他四处游学,最后在宜州宁安县落了脚。 可以说,他不仅不是章家庶子,甚至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彼时还是京城大家的章氏一族。 他是如何知道章家庶子的事?为何要假扮章家庶子?又如何笃定自己假扮之事不会被拆穿? 他那时才十几岁,就算有这个胆识,也无从知道章家的秘辛,能找上章礼,肯定有人暗中指点。 是谁呢? 祝盛安搁下了毛笔。 自己现在的这些疑惑,想必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鹤翎的章礼,也都一一想过。 可张鹤翎在这次见面中说服了他。 看来只能从章礼的嘴里套出来了。 祝盛安站起身,走出屋去,院里守卫的几名亲兵立刻向他行礼。 这是平远县衙给他空出来办公的一处小院,离地牢很近,祝盛安正要抬腿往地牢去,就看见武泽大步跨进了院中。 “殿下。”武泽朝他抱拳行礼,随即从胸口前襟掏出一份口供,“属下今日审问的一名玄衣军士兵,交代了一条重要线索。” 祝盛安精神一振,立刻接过这张薄薄的纸,走进屋去,才展开来看。 “……金子全部运往津州港,上岸后要看码头边运来客栈的牌子,要是挂着红底的‘生意兴隆’,就把金子运去客栈后仓,要是挂着黑底的‘财源广进’,就把金子运去陈记杂货。”他轻声念着,一目十行地看完,随即吩咐武泽,“立刻派人,将这份口供送到秦将军手里。” “是!”武泽领命,接过口供,匆匆出了院子。 有了这条线索,很快便能揪出偷偷给玄衣军入港放行的人,祝盛安面色松快不少,大步朝地牢走去。 平远县这等犄角旯旮的偏远小城,地广人稀,百姓穷苦,县衙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屋舍又旧又暗,透露出年久失修的破败感,地牢更是邋遢得一塌糊涂。 因为这儿靠着海,地下潮得不得了,若是完全密闭倒也还好,可地牢总有空气流通,半干半湿的,东西腐化得尤其快。 祝盛安押着抓来的玄衣军和村民们进来时,还事先叫人把地牢修缮了一番,不然根本关不住人。 此时走进来,阴暗逼仄的一条狭窄阶梯,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无端地令人浑身发麻、胸口气闷。 土砌阶梯走到底,脚下便踩住了石板地,只是地底下太潮,石板总是湿漉漉滑腻腻的,看不出是不是长了层青苔,因为道两旁点着的昏暗油灯根本照不清地面。 沿着石板大道往前走一段,经过审讯室、轮值处,道两旁便有了又暗又小的牢房。 不同于还算宽敞的石板大道,这道两旁的牢房只有巴掌大的地方,牢房之间用土墙隔开,每间堪堪能容纳一个人直着身子躺下,且牢房里头十分低矮,高个的人走进去都得弯着腰。 昏暗的油灯根本照不清牢房里的景象,蚁虫随处都有,到处乱钻,可视野太暗,不抓起来细看,都辨认不出品种。 狭窄逼仄、又潮又暗,要不是地牢日日开着门,人在里头闷都要闷死。更别说在里头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被审讯,不出三五日,人就要发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9 10:44:32~2022-07-21 16:5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愤怒的搓澡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季叔叔Yang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地牢2 沿着地牢阴暗的石板大道,祝盛安一路往里走。 两旁牢房里关着的村民们看见有人进来,纷纷扑到门口,急切地喊:“大人!我什么都招了!大人饶命啊!” 祝盛安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石板大道尽头,章礼就关在最里头的这间牢房,与其他人隔了很远。 虽然石板大道上方开着天窗透气,可走到这里头,仍然闷得不得了。 祝盛安深吸了几口气,觉得空气稀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看向牢房中的章礼——正坐在干草堆上,背靠着潮湿的土墙,闭着双眼,呼吸沉重。 身后那些哀嚎声,不一会儿也降了下去,在这憋闷的地牢里大喊大叫,没一会儿就喘不过气了。 祝盛安拿脚一踢牢房门,踢得锁门的沉重铁索哗啦啦作响。 牢房中的章礼被这大动静惊醒,看向门口。 “起来。”祝盛安冷冷道,“看看我是谁。” 逆着光,牢房中的章礼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费力挪近了些,两只枯瘦的手抓着牢门的木头柱子,慢慢站起身——可还没完全站起来,脑袋就撞上了天花板,这牢房太低矮了。 章礼就这么佝偻着身子,往上看去,看见祝盛安这张有些熟悉的、年轻英俊的脸庞,他老得皱巴巴的脸上闪过瞬间的震惊。 “我没死。”祝盛安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所以,章云死了。” 这话里的意思,章礼立刻就明白了。 他知道他们要杀他,而他成功反杀了章云,现在回来算账了。 章礼死死瞪着他,瞪着这个杀了自己唯一儿子的仇人,两只手紧紧抓着牢房门口的木头柱子,手背突起了虬结的青筋。 祝盛安微微眯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看着他不甘和恨极的目光,轻轻嗤了一声,带些不屑和轻蔑,弯起嘴角:“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章礼双目突出,粗喘着。 “我用马鞭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在马车后,拖了半里地。”祝盛安面上带着一丝残酷的笑意,“他一个劲地挣扎,可他一个没习过武的人,怎么和我这个武举出身的王府亲兵副统领比呢?” 亲耳听见杀子仇人复述儿子死前的场景,章礼愤怒地咆哮,恨不得冲出牢房:“你杀了他!你是官差,怎么能随意杀人?!” 狗东西。 祝盛安心中骂了一句。 他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一只手按着自己腰间长剑的剑柄,紧紧按着,像按捺住自己心头的怒火,面上依旧漫不经心,引着猎物进入自己的圈套。 “不过是个刺配的罪犯,杀了就杀了。”他语气毫不在意,“他妄图谋杀官差,难道不该死吗?” 章礼瞪得双眼通红。 祝盛安清楚他的愤怒。 章家曾是京城世家,站在云端上的权贵门庭,他章家族长的独子,自然比旁人金贵千倍万倍,一向只有踩在别人头顶、掌控别人性命的份,何时轮到东南王府下头的一个七品芝麻官踩在他们头上说杀就杀? 章礼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眼神恨不得生啖祝盛安之血肉。可他仍忍下去了,一声不吭,回到干草堆上,继续枯坐。 “你挺沉得住气么。”祝盛安眯了眯眼,“你是觉得,章家很快就要东山再起,不能争这一时意气么?” 章礼背靠着潮湿的土墙,闭上眼睛,默不作声。 祝盛安蹲了下来,压低声音:“你们章家要是东山再起,你定要来找我的麻烦,所以呀,我还是先料理了你。哦,还有你那个孙儿。” 章礼猝然睁开了眼。 祝盛安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站起身来,低声吩咐身后的两名亲兵:“夜里拿沙袋压死,做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世子殿下发现。那个小的也一样。” 两名亲兵闷声应了。 祝盛安抬腿就走。 惊疑不定的章礼见他走得干脆,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是死人了,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大叫起来:“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重要证人!” 这间牢房虽然离其他村民的牢房有段距离,但章礼叫的声音太大,前面的人依然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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