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裴厌被拉开,他手里石块被抢下后再没挣扎,周石头几个人就放开了他,因不熟悉没有话说,几个年轻汉子便散开了,没有再管他。 里正徐承安从家里赶来,一看地上的裴胜,探过鼻息后稍稍放心,让人先把裴胜和裴虎子送回家去,等大夫来了好治伤。 徐承安看一眼正在拍打身上尘土的裴厌,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目睹了一切的村人七嘴八舌说起来,原来是叶金蓉几人先在这里堵了裴厌骂,后来就打起来了。 徐承安点点头,捻须思索一会儿,转头问裴厌:“你娘说的可是真的?” 裴厌从地上捡起扁担和麻绳掸掸土,闻言抬头看着徐承安,一双眼睛连眨都不眨,神色也没变化,说道:“假的,我没在山上见过他。” 徐承安捻须的手一顿,半信半疑看向裴厌,说起来裴家确实对这个二儿子不怎么样,从小就打,要说裴兴旺摔了后,村里又有那些风言风语,将倒霉事栽在裴厌头上倒真有可能。 “你胡说!我爹怎么会扯谎。”见众人都一副了然的神色,正要回家的裴虎子急了。 他说完被裴厌看了一眼,吓得缩了缩脖子,咽着口水不敢再言语,这会子缓过来,他不止鼻子疼,脑门伤口处也像是疼得厉害,碰都不敢碰一下,好在血不流了。 裴厌胸膛起伏气息有些乱,垂眸整理被扯乱的衣裳,连眼皮子都不抬,冷笑道:“那是你爹,又不是我爹,他胡说八道你自然向着他,你和你那娘拦路撒泼,原就是讨打。” 去年他刚从外边回来,连家门都没进就被赶走,裴家人嘴上说得好听是分家,实际连一个碗一根筷子都没给,就这么把他撵了出来,又怕他占人头税赋,另立户籍将他分出去倒是办得快。 绝情绝义到如此地步,连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如,爹娘二字当真是恶心,他也不再认那两人,平时碰见只当不认识,不曾想竟欺他至此。 见他不认裴兴旺和叶金蓉,况且也是裴虎子先说“他爹”这样的话,村里人对这些心知肚明,连徐承安都不好强摁着裴厌脑袋让他喊爹娘,甚至有些同情裴厌,真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 “你!”裴虎子气得想发脾气,却又怂了,只得咬牙道:“你打了大哥和娘,别的不提,大哥伤得如此重,难道你想一走了之?” 裴厌抬起眼皮看他,一副凉薄混不吝的模样,说:“那你待如何?” 裴虎子和这个所谓的二哥实际没相处几年,毕竟裴厌走的时候他还小,记忆里只有裴厌在家里不受待见的情形,闻言,他原本想说让裴厌一报还一报,也得把腿砸断,在对上目光之后直接改了口:“抓药看病的钱不得你出?” 他爹摔了,这几天抓药花了不少钱,大哥今日又伤得重,肯定也要花钱,昨天他娘还说,家里给他娶媳妇的钱到后面恐怕要动用,让他心里颇不爽快。 “自己先惹事,被打了还要讹钱,道理都让你们占了。”裴厌嗤笑一声,又道:“要钱没有,要命,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要是我活不了,死之前先捅死你们。” 裴虎子脸一下子白了,身边其他人还好,他却真切明白裴厌对他们一家的厌恶,话语里那份平静的恨意让他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徐承安皱眉打断了他二人放狠话:“说的这是什么狗屁。” 他看看周围,事发有因,大伙儿都没瞎,刚才话里话外多少都向着点儿裴厌,他不好与村人起冲突,确实也是裴家先找事的,结果自己没那个能耐被打了。 这一家子的事本就说不清,乡下多数时候都是拳头说了算,他开口干脆了结了此事:“行了,都回家去,你们惹事在先,本就不占理,还在这里瞎闹?” 裴虎子到底年轻,对里正的话不敢反驳。 裴厌挽起袖口没有着急离开,见对方转过身要走,忽然开口道:“要说见死不救欠了一条命,你回家问问你爹,我七岁时他就想杀了我。” 快要散去的人群惊得全都回头看他,裴厌神色不变,只盯着裴虎子,抬手指了指自己左脸上的长疤,说:“就这个,他把我扔进深山老林子里喂狼,自己跑了,我在山里奔逃时摔倒,差点被树枝戳瞎眼睛,留了这个疤,他俩不想叫人知道,差点打断我的腿不让说出去。” “这事你爹娘都知道,也是他俩商量好的。”裴厌说完,见众人或震惊或同情的神色,掩饰了不耐烦,垂下眼睛扛着扁担走了,裴家非来惹他,既然人多,将裴兴旺和叶金蓉干的好事说出来算是还了一报。 当年他侥幸从山里逃脱,顺着记忆里的路跑回家时,不但脸上腿上的血没人给擦,伤势更是没人管,裴兴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又打了他一顿,和叶金蓉一起威胁他不准将这事说出去,否则连窝头都不给他吃。 他当时饿极了,也被打怕了,脸上这么明显一条长疤都不敢和人说是怎么来的,隐瞒至今。 村里人的目光让裴虎子涨红了脸,想反驳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灰溜溜离开了。 顾兰时想起那天狗儿跟他说的话,恰好和裴厌所说对上了,怎么看都像是真的,对裴兴旺的狠心十分诧异。 旁边苗秋莲睁大了眼睛,真真是一对好爹娘,要弄死才七岁的亲儿子。 裴厌没有理会任何人,转身依旧往地里走,他神色冷峻,对打了亲娘揍了亲兄弟一事没有任何愧疚,至于裴兴旺,他低垂眼眸,压下快弯起的唇角。 裴兴旺没有扯谎,许是冤家路窄,偏偏让他在山里看见摔伤的老东西,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竟然指望让他救扶。 说起来,他当时在那里看着裴兴旺挣扎,旁边正好有块大石头,也动了用石头砸死对方的心,不过思索再三,让对方躺在山沟子里等死比搬石头省力气,可惜被裴家人找到了裴兴旺。 没死成有些遗憾,但今天废了裴胜一条腿也算件高兴事。 * 裴家。 裴胜媳妇方云在院里一边哭一边骂:“早说了别去招惹,撵出去就完了,何必再生事,没一个听我的,猪油蒙了心,一味只知道使坏,这下好,命都得搭进去,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你们有几条命够人家杀。” 叶金蓉挨了打又一肚子气,请了郎中回来就歪坐在椅子上哎呦哎呦喊心口疼脸疼,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听见后脑门青筋直跳,却说不出辩驳的话,越发气恼。 方云是裴胜十七岁时娶的,当时裴厌十三岁,她过门后见裴家都不待见裴厌,于是也没把裴厌放在眼里,遇到不想干的活就扔给裴厌去做,支使起来还算顺手,见裴厌挨了打还没吃的,她偶尔会扔半个窝头,没裴家几个人心狠。 没想到嫁过来第二年就招兵丁,裴兴旺不愿出钱抵了,只能出人的话,势必会落在裴胜头上,她当时哭了好几天,那兵营岂是好去处,万一命不好碰上打仗,就什么都没了。 好在裴家人也不愿大儿子裴胜去铤这个险,最后一商议让裴厌去,她喜不自胜,哪有不乐意的,还给裴厌炒了几个菜讨好奉承,同家里人撺掇游说好几天,总算让裴厌替了裴胜。 裴厌从外面回来后她记着这份情义,却也在裴家人赶走裴厌时一言不发,她在心中思量,这哪里是她心狠不记人情,实在是家里艰难。 她和裴胜生了两个儿子,日后儿子大了要住房要娶媳妇,再多个裴厌的话,屋子不够住,裴厌又没娶亲,留在家里只会花钱。 还有个裴虎子也得娶媳妇,他们又没分家,裴胜挣的钱一大半都要交公,手里只余一点铜板,娶媳妇要从公婆手里出,不就等同是裴胜挣钱给两个弟弟娶媳妇,如此,挣钱再多也不够使的,少一个是一个,她还有两个儿子呢。 况且是裴家要撵裴厌,又不是她撺掇的。 裴虎子在院里洗脸,口中不断嘶嘶吸气,鼻子疼脸疼,听见大嫂哭骂心烦不已,摔了手里布巾就进房。 郎中还在屋里给裴胜接骨包扎,方云不管外人,又骂道:“昨儿你们说要去打人,怎么今儿不见你们的威风,我呸!还指着人家不敢还手呢,连家门都不让进,人家早就不认你们了!” “狗屁倒灶的,就你长了嘴。”叶金蓉没忍住骂了回去。 刚才裴胜被抬回来时,方云几乎吓破了胆,以为他死了,听郎中说没有性命之忧才缓过神。 因想起昨天她劝裴胜和叶金蓉不要去找裴厌麻烦,可这两人不听,一时气恼上头,管他什么公公婆婆,她汉子伤成这样,没指着叶金蓉鼻子骂都是她好性儿。 等郎中从屋里出来开药方,说裴胜腿断了,恐怕不好治,就算治好也会留下病根子,方云又是一场哭骂吵嚷开来,扰的四邻都不安宁。
第19章 夜深了,天上星辰稀疏不甚明亮,农家舍不得点灯,整个小河村处在黑暗中。 叶金蓉脸上蹭破皮不敢碰到左脸,一躺下腰也疼,心道可能是被扁担拍青了,她有心想看看伤,屋里太暗,月色也不好,只得作罢。 她睡不着心烦不已,炕上虚弱的裴兴旺听见动静也没问,白天方云大闹大骂,光是听着就觉得疲累,他又因撞破了脑袋每日觉得晕眩,更比一般人容易累,只能躺在炕上不动。 傍晚裴虎子进屋问他裴厌脸上那条疤的由来,他才知道这件事村里人已经知道了。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十一年,那天裴厌从山里跑回来时的眼神他依旧记得,黑黝黝的,直勾勾盯着他,还满脸是血,活脱脱一个讨债鬼,向他索命来了。 像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说不清,却一直觉得心惊肉跳,世上哪有一个七岁小孩能从深山老林子里跑出来,这事儿谁见了不害怕? 裴厌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吓人,一双黑墨似的眼珠子要么转着看人,要么就是盯着一处没人的地方动也不动,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夜里的啼哭声更是凄厉,让他一个大老爷们儿都觉得害怕,更别说还要喂奶的叶金蓉,两人越发不喜欢这个儿子。 而且裴厌命也太硬,四五个月的时候生病,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他和叶金蓉听了裴厌阿奶的话,将裴厌用包袱裹着在院里放了一夜,打算第二天凌晨没人的时候悄摸去埋,没成想他自己活了过来。 裴厌七岁时家里日子不好,裴虎子才三岁,生了病要抓药吃,叶金蓉身上也不好,时常精神头不济,连下地干活都勉强,为了生计,只好将裴厌扔了。 因为裴厌,他俩时常在村里遭些骂,不敢卖了这个二儿子或者送人,怕名声太不好以后裴胜和裴虎子娶不了媳妇,只得狠心骗裴厌进山,无论走迷饿死还是给豺狼吃了,都悄无声息的,不会被人知道。 裴厌跑回家已经是两天后,裴兴旺和叶金蓉都以为他死了,等看见活生生的人后吓得毛骨悚然,尤其裴厌满脸血一双浓黑的眼睛盯着他俩看时,像回魂索命的小鬼,他俩问都不敢问裴厌是怎么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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