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半晌才开门,而等待的这半晌,佟三好像过去了整整十年。 “佟三郎?”一束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怎么是你?” “救救命吧,救救我们。”佟三彻底撑不住了,他将要倒下,“我们实在是没地方可以去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微光,那是天要亮了,可是佟三的眼前却黑了。 * 佟三昏迷了三四天才醒过来。 王婆子家里也不剩多少米了,都熬给了佟三和二娘了。二娘很久没吃过好饭,她只吃了一半,说:“剩下的我想留给爹爹,爹爹还没来呢。” 佟三听了只想落泪。 刘初四现在肯定落入官府手里了,杀人偿命,他肯定不能活了。他要是死了,二娘怎么办呢?佟三于心不忍,他还是决定回清平县。 天越来越热了,佟三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他不停往前走,走过小路、走过官道,终于跑回县里了。走在大街上,他看见一圈又一圈的人围在那里。这些人都在看刑场处斩,斩的不是别人,是刘初四。 “刘初四残忍杀害魏善,罪无可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行刑,不容迟缓!”县令王儒喝道,“今已验明正身,就地,处斩!” 刽子手把刘初四摁在刑台上,大刀已经喷了酒了,刘初四视死如归,完全没有畏惧的神色。 王儒说:“斩!” 刀扬起来了,佟三正好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吼道:“刀下留人!” 要至正午,那日光直直打在落叶上,晒蔫了叶角。刑场外黑压压一片人,无数滴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滚下来,染湿了衣襟。 王儒也冒汗了:“放肆,刑场之上岂容你吆三喝四!不必管他,斩!” 佟三质问道:“敢问官人,处斩罪犯之事,是否有上报州府,再至刑部?!” 王儒冷笑:“小小佃户,身为奴籍,还需上报州府?” “佃户不是人么?!珗京死刑尚且要走刑部复审,为何此案不复审?” 王儒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珗京!珗京好,你倒是去珗京啊。身为贱命,妄想过上等人的日子。你觉得珗京好,走倒好了!” 行刑台底下人的人纷纷斜视王儒,似有不满。 佟三又问:“珗京讲究王法,齐州不讲?清平县不讲?处斩嫌犯本就该交由州府复审,你不交接,就是草菅人命!” “我草菅人命?王法?”王儒马上发怒了,“我就是王法!刘初四杀人在先,杀人偿命,有何不妥?还是你纵容罪犯?今日一并待斩!” “你说他杀人,来龙去脉如何?!” 王儒轻蔑道:“来龙去脉?他杀了魏善,他杀了他的地主!此人交不出地租,气急之下,虐杀地主,难道不该斩吗?” 人群里有一男子高声说:“魏善狡诈阴险,贪婪无比,在街里横行霸道,早他妈该死了!我看刘四郎杀魏善杀得好,为民除害!” “杀得好,杀得好!”有不少人附和起来了,他们抱怨说,“往年地租要出六成,丰收时也就罢了,今年收成大不如往年,却比往年多交三倍!” 王儒骂道:“无知刁民!现在国家在打仗,打仗不要钱?那西三州等着回周哪,你们倒好,自私自利,全不管边疆战事!” “边疆打仗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自己日子都过不好了!雪灾的债还没清呢,吃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交租?怎么不叫珗州的多交钱,怎么地主不多交钱,要我们这些穷人交钱?!你们个个肚子圆了,我们肚子瘪了,这他妈算是什么道理?” 王儒气得直拍书案:“没心没肺的东西,没有大周,还有你们的活路?官家看你们可怜,要不是那封谢恩书,你们还能走到今天?也不看看别的州租税几何,你们日子也不错了!” 佟三眉头紧皱:“什么谢恩书?” 王儒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打嘴:“我呸呸呸,我是说百姓谢恩,对官家感恩戴德……” “我呸!感恩戴德?”佟三指着王儒骂,“朝廷派的什么狗屁安抚使,大家有看过他人么?什么亲临灾区,什么拨款拨粮赈灾,放你娘的屁!谢恩?谢什么恩?谢谁的恩?谢昏君的恩?!不如来谢谢你爹爹我的恩!” 底下开始嘈杂了:“雪灾数月,朝廷管过我们吗?有难不能同当,用钱了才想起来我们,呸!” 王儒镇不住场子,就叫小卒来压。前排几个说话声高的,都被小卒乱打一通,霎时间哀嚎遍地。 “说不过,就要封我们的嘴!”佟三一把夺过狱卒手中大刀,踢翻官差,他指着王儒大骂,“忘八端的狗官!什么狗屁谢恩书,就他妈是粉饰太平!我们过得不好,我们快饿死了,有多少人死在大雪里,朝廷管过我们吗?官家管过我们吗!叫我们谢恩,谢朝廷的漠视之恩,谢你们这些狗官的欺压之恩,谢大周的剥削之恩!佃户的命不是命,只有那些乡绅、官吏的命是命!人还分贵贱,我们这些佃户,就猪狗不如?!” 这话说得实在太妙,马上就有几百人呼应。他们振臂高呼“人无贵贱”,冲上去就和官差厮打。 佟三也火冒三丈,他跳到行刑台上,扯着嗓子喊:“把王儒杀了,替天行道!” 太阳愈烈,一把火烧在百姓心中。 这一群愤怒的佃户们合力推翻小卒,杀了县令王儒,救下了将要被处死的刘初四。 佟三爬上高台,对着众佃户说:“乡绅富豪欺压,你我都无路可走!吃饭都吃不饱,还交他妈什么租税!朝廷不管我们,我们倒顾着他们! “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拔出刑场上飘扬的旗子,踩在脚下:“杀富济贫,还我安康!” “杀富济贫,还我安康!” 这些民众一股脑冲进官府衙门,抢光了官吏粮仓;又闯进地主家,把金银财宝全都搬空了。 而这场行径的荒唐,远不及如此。 * “反了,反了!齐州佃农起义造反,屯驻的禁军为何一触即溃?!” 崇政殿外刮起风来,吹摇了内侍手中灯笼。 殿外内侍轻推殿门,只见里面亮如白昼。李祐寅坐在宝座上,已经是怒得面红耳赤,许久不能平息。 他把群臣上奏的有关齐州造反的札子甩向姚仁兴:“你看看,你看看!” 姚仁兴刚伏着,这会儿又起身:“官家,臣……臣……” 赵仕谋站在姚仁兴旁边同李祐寅请罪:“此为臣之失职,请官家降罪。” “降罪?”李祐寅恨得牙痒,“现在是老天降罪于我!”他用力拍案,震得茶水泼出,“齐州屯驻的武宁军真个个英雄好汉!竟然在那些无枪无甲的佃农面前一触即溃,甚至是不触而溃!武官怎么带的兵?你兵部怎么选拔的武官?兵之耻,将之过!将之过,是你失职!” 姚仁兴无可辩驳:“臣罪该万死!” “秦州正在打仗,如若燕人听到我大周肚子里在打架,怎么说?”李祐寅喘不过气来,看到那些雪一般的札子,更是噎了一口气,“姚卿不觉得丢人,丢的是我的人!西朝笑掉大牙了!” 才骂完,原出使三州的六个安抚使也到崇政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李祐寅一顿臭骂:“你们怎么赈的灾?朝廷拨银两下去,就是给这些刁民?!给他们那锄头来打我的脸!” 尚书右丞曹规全与两位相公颜辅仁、齐延永也到了,李祐寅毫不客气地问,“北州造反,你们知道得比我还晚吧?夜深了,都睡着了是吧!” 曹规全叉手说:“官家息怒。” “我怎么息怒!”李祐寅冷冷看着跪拜在那里的姚仁兴,“姚卿,你说我怎么息怒?” 姚仁兴咽了一口唾沫:“臣……臣以死谢罪。” “你死了,北三州就不反了?你死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就放下锄头了?你以为你是谁!” 姚仁兴又磕头了:“臣万死!” “颜相公怎么说?”李祐寅问。 颜辅仁说:“回官家,事已至此,百般悔过皆无济于事。眼下只有平定叛乱。” “事已至此,百般悔过?你说得跟没说一样!我当然知道要平定,我问你怎么平!”李祐寅鼓掌道,“这都是我的好臣子,我的好武官!齐州远,我看不到,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就可以懈怠讨嫌了!我的好臣子给我选的好武官!姚仁兴!” 姚仁兴埋头抽泣:“是臣之过!是臣之过!” 李祐寅又冷眼看向唐次桓:“我记得不错,齐州是你负责的州吧?” 唐次桓被点到了,急忙跪下:“官家!” “万民书?谢恩书?”李祐寅拿起手中札子,缓步走到唐次桓面前,“谢谁的恩?谢你的?”见唐次桓不答,他又问陈启,“既是兖州百姓起的头,那便是谢你的?” “官家!”陈启磕拜,“臣……臣完全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在兖州,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什么万民书?什么谢恩书?他们没一个人知道!”李祐寅狠狠把札子砸在陈启的官帽上,“骗我是吧?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敢欺君罔上!若不是祖宗家法不准杀士大夫,我把你们全都斩了!” “官家!”陈启流泪不止,“臣只是收到万民书,其它的臣真一概不知啊!” 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万民谢恩,万民造反。我应该也写一封谢恩书,谢谢我的这些忠臣。忠臣一心为我,一心为大周,我怎么能不谢呢?” 唐次桓哭道:“官家!这谢恩书,这谢恩书……” “解释啊,你如何解释?可别告诉我,是那些佃户梦中所书。” 唐次桓和陈启没得解释,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来。 另一出使三州安抚使的郑安说:“三州除了佃户,自然还有其他平民百姓。这谢恩书,是他们……” “真的?”李祐寅打断他,“那我随便找个人去迎州问,如若他们也不知道,你怎么办?” 郑安胆战心惊地说:“这是他们其中几人起的头,其他人不知道也……” 李祐寅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怎么样欺君?赈灾的银子呢,有多少落在你口袋里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官家!”郑安立即跪下来,“官家,臣怎么会贪救灾的钱呢?” “你不贪,那些人怎么会造反?”李祐寅喊韦霜华,“现在派御龙直去抄查郑安的家,多出一文铜钱,就扒了他身上紫衣。” 李祐寅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此时是罢免姚仁兴的最好时机。他苦恼了很多日,难眠了很多日,终于有办法能罢掉姚仁兴了。辛明彰说得果然不错,这不就是天意吗?他说:“停掉六位出使三州安抚使的一切职务,等大理寺查办,如若属实,一律谪贬出京。罢去姚仁兴的官职,立刻外任,永不得回京。如此平齐州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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