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白花飞溅。乍时风起,梨花枝头划过地面,飞身而上,悄然碰撞,蜻蜓点水间分离。衣摆周旋,青丝相缠,梨花如雨。 花把谢承瑢比武时眼里的杀气都消磨干净了。他神情似笑非笑的,像是在玩闹,却分明有力。 守为攻,退为进,伸手相刺,那一簇梨花擦过赵敛脸颊,险些要刺中耳朵。 “你不知道躲?”谢承瑢收回枝,无奈道,“我刺你,你怎么不躲?” “我好像喝多酒了。”赵敛突然晕眩,“继续。” 转眼两枝交错而下,谢承瑢柔身侧过,顺着赵敛一同弯腰,压住他手腕。 赵敛没想着使劲,因为他的手都软透了。 “心不在焉,二哥。”谢承瑢用梨花枝打他的手腕,又卷起风声。 赵敛回过神,心觉不服,掀起手腕向上,梨枝簌簌作响。 谢承瑢钻出梨花堆里时还有些狼狈,比武时却灵活无比。他把梨花玩得够了,不想再逗人开心,便直刺赵敛咽喉,差一分点到皮肤。 “输了,二哥。” 赵敛垂眼看那枝梨花,默默吞咽,道:“你还要跟我玩,其实一早就能赢我,何必多那么几个回合?” 谢承瑢抖一番他的梨枝。 如此,赵敛才发觉,谢承瑢的那枝梨花半朵未落,而自己的这枝早就光秃秃,一朵不剩了。 怎么会有人这般用力地挥舞梨花,还能让花半朵不坠呢? “你是如何做到的?”赵敛抓过他的梨花,仔细打量一遍,确实不像是做了手脚。随后抓一朵,落了,是真梨花。 “怎么做到的?”赵敛又惊又疑,“一朵都没掉!” “你猜。”谢承瑢回亭子坐着。他喝了酒,又打了一场,越发觉得热,恨不得再脱一件袍子。 偏偏赵敛缠着来问:“告诉我吧,我替你解围呢。” 谢承瑢顿时笑起来:“花比剑。” “怎么说?” “花比剑,二哥,用剑要敏。”谢承瑢把梨花枝拿回来,随意挥下,那上面的花尽数坠落。 他又道,“巧力非蛮力,用力时收几分,放几分,收放自如。控好了,花当然不落。” “这么厉害的?”赵敛把树枝拿过来看,努力回想谢承瑢舞梨花时的动作。很惭愧,他什么都没回忆起来,满脑子只有谢承瑢带着酒气的眼睛。 “那个……你……”他回头,望见谢承瑢正倚着柱子看他,手里还玩着一朵梨花。 梨花小枝被他捏在手里轻揉,好像很自在一样。 谢承瑢把花遮住了,问:“怎么了?” 赵敛忘记要问什么了,摸着耳朵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难呢,舞剑。” 谢承瑢笑笑,把手里的漂亮梨花簪到赵敛发上,说:“舞剑算不得什么,梨花漂亮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个年代,男女都酷爱簪花~
第8章 第三 探芳丛(三) 赵敛在醉仙楼后院没参透梨花,后来天色太晚,只好准备回家。 正是春二月时,什么样的花都要开了。道路两侧屋舍俨然,偶尔有几户人家院子里的花爬上墙头,点缀夜色。 二月春闱,醉仙楼过一条街便是贡院。这几日恰好是科考日,贡院一周都有禁军围拦巡视,不给乱闯。 谢承瑢远远瞧着那几排楼,内里烛火摇曳,恍惚间见纸笔幻影,像盾与刀。遂道:“是春闱。” “是了,今天似乎是第二日。”赵敛打了哈欠,眼里冒出几丝泪花。他抬眼就是月亮,遥不可及。 春闱于他也是遥不可及的,大周入仕须得进士,就算是官宦人家子弟也要如此。将来要是想做文官,必须得科考。可他向来学不进书,没志向做文官。 武人么,会打架,会兵法,不说非要做什么都指挥使,混口饭吃也能成。 可谢承瑢却没这样想。他伫足许久,目光流连辗转在贡院牌匾上,凝视住了,好久不肯离开。 “你也想考进士?”赵敛问道,“你不已经是武官了。” “我现在想考也来不及了,都十五岁了,字还不识几个,怎么考学?”谢承瑢觉得遗憾,因他小时候家里穷,光想着从军寻求出路,也没顾得上读书。现在有点儿功绩了,却不甘于如此,贪心又想上学。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呢喃说,“从武了,就不能从文了。” 赵敛不语,联想起他白日受别人欺负,问道:“你爹是武官,你也是武官,既然是习武了,拳头肯定硬。那你白日里为何还要逆来顺受?其实同我一样,欺负回去了,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静默半晌,谢承瑢才说:“来上京前,我就听人家说,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1]。家父言,上京是汹涌地,要想保全,须字字思量,处处谨慎,切记言多必失。所以我才逆来顺受。” “口妄言则乱,那是叫你不要乱说,又不是叫你不能说。上京汹涌不错,可你不同人家分辩,人家都以为你好欺负,便处处针对你,到时候你同谁说?” 听完,谢承瑢有些郁闷。 “倒也罢了,”赵敛叹一口气,“以后再遇着这事儿,我替你说,你放心。” 谢承瑢笑说:“谢谢二哥。” “谢什么,不要谢我。”赵敛挠耳朵,“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你呢,得先谢谢你。” 赵敛谢承瑢走过贡院,到朱雀河边看船灯。 夜已然深,月色如洗。 大周没有宵禁,此时还有小唱在船上唱曲。唱的是苏东坡所作《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琵琶声淡淡,人声遥远孤寂,颇有些“难觅知音”感。 珗州有许多瓦肆勾栏,便是传闻中加入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 看更多文的风月地,都是文人墨客听曲闻琴、吟诗诵词之处。瓦肆艺女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如若不是日子贫寒难过,想必也不会沦落如此。 谢承瑢被歌声吸引,不由看向船上怀抱琵琶的歌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琵琶哀绝,嗓音亦哀绝,如同呜咽。 赵敛见谢承瑢向往模样,也循声望去,便见一窈窕女子,身着淡雅衣裙,头上步摇随水波轻晃。 他以为谢承瑢是喜欢这样的小唱,恰好他认得这艘船,遂说:“这是白玉馆的船。我听闻初入馆且不听话的小唱,都要被拉到船上,当着众人的面展艺。” “不听话的小唱?” “是,白玉馆一向如此的。因不愿做他人玩物,便以身相抗,不肯接客。白玉馆的妈妈会逼她们到船上卖艺,以示惩戒。” 谢承瑢口中喃喃:“不愿做他人玩物。” 入了白玉馆,便要整日弹琴唱歌,与粗鄙男子相对。明明厌恶,却还要强颜欢笑,如同笼中雀、掌中鸟。 他望着船上的可怜女子,不禁想起了已故的母亲。母亲名唤梁姬,也曾是录事巷的小唱。因她身世悲惨,性子不驯,在白玉馆里总挨欺负。后来是谢祥祯卖了田产房产,赎回了她。 谢祥祯是武夫,不解风情,又一心扑在军营里,常年不在家,一回家就带一身伤。行军不准携家眷,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里,半等夫半过日子,一等,就是十年。 没捱过冬日里的雪,没等到诺言里的出人头地,更没住过不漏风雨的房子。 母亲死了,那时候谢承瑢才八岁。 想到那些往日岁月,谢承瑢忍不住鼻酸。他甚至已经忘记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眉尾有一颗小痣。 船上歌女又唱起来南唐后主作所《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就连声音,都像极了阿娘。 赵敛偏头望着谢承瑢,发现他竟然听哭了,有一滴清泪沿着脸颊落下来。 “你……”赵敛深知不该戳人痛处,背过身不看他,替他解围,“唱得真好,都把我给听哭了。”还假装拿袖子擦眼泪。 谢承瑢擦干净泪水,强笑着说:“多谢二哥。” “身陷情中,流眼泪也正常。只能说你心昭然,喜怒哀乐如何,都在脸上了。” 听到这句“你心昭然”,谢承瑢一怔,耳边歌声飘渺了,他很久才想起来眨眼。 赵敛当然不懂他意,疑惑道:“怎么了?” “不瞒二哥,在叫‘承瑢’之前,我的名字就叫‘昭然’。”谢承瑢忽作揖。 “谢昭然?”赵敛喊完才意识到,“失礼了。” 他思量半晌,重新端正了手臂,也欲和谢小官人作揖,却不巧听见有人呼唤:“瑢哥!” 谢忘琮从桥上赶下,步履飞快。她路过朱雀河的船,听见悠扬婉转歌声,偏头看了一眼,与船上愁眉的歌女对视。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2] 歌声断了。隔着水与月光,谢忘琮与歌女遥望数久,直到她不知不觉下步桥边,那艘船缓缓飘到另一头,消失在桥洞之下。 视线也断了。 “阿姐!”谢承瑢朝她招手,“你怎么来了?” 谢忘琮心思转过来,怪道:“你好说,这么晚不回家,跑到这里听曲!哪来的闲情逸致,书也不读了,枪也不练了!” 她教训完,走到弟弟跟前去,与赵家二公子抱拳行礼,说道:“不知赵二公子在此,失礼了。” 赵敛回礼再说:“是在下唐突,带着他瞎逛。这就放他回去了。” 那歌声又飘起来,把三人又吸引过去。月明风清,歌悠浪平。 “回家了,瑢哥。”谢忘琮道。 拜别赵敛,歌正好唱到最后一句,“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赵敛望着谢家姐弟离去的背影,还闻到最后一点蜡梅香,和歌声一样,都飘远了。 “谢昭然。”赵敛自言自语,他好像想起什么,在桥下喊过桥的那人,“谢小官人!” 谢承瑢停住脚步,低下目光,在黑暗里寻找赵敛的身影。 “明天再跟我比比吧,不要比剑,比刀!”赵敛说。 “好。”谢承瑢笑起来,“望二哥赐教。” 赵敛目送谢承瑢过桥,又喊:“谢小官人!” 谢承瑢在桥上望着他。 “咱们以后在书院能不能多说话?我怕你无聊,我有很多话的。”赵敛说。 他看见谢承瑢笑了,嘴也动了,就是没听清说什么。他还想再问的,但是白玉馆的船又来了,谢小官人作揖完回家去了。 赵敛迷茫起来。 * 李祐寅近日总睡不好,翻来覆去不得眠。 先前他叫韦霜华找株蜡梅来种,如今已移栽好些时日了。树挪了地儿,不太好活,李祐寅每日都要跑到崇政殿外看,恨不得就睡在梅树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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