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任与赵敛面对面站着,起初还不能反应。等回过神来,他才说:“我一直在帐子里忙公务,忘了,这不是才想起来么。二郎勿怪我。”他看赵敛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又试探说,“方才我从校场回来,怎么看见有人在喝酒跳舞?实在是太有损军纪了!我直接将带头的几个都关起来,全部都打军棍了。” “喝酒跳舞?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怎么将士们都庆贺起来了。” “二郎一般夜里不在军中,总之我是日日都在的。从前并没有这么无礼过,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反正我已经教训过了。”唐任抱拳,“今天我得知刑部尚书林官人来军中视察,万一有什么叫他误会,可就不好了。” 赵敛从容说:“林刑部过来,是向我讨从前在均州漏的处罚士兵的文书,倒不是为了步司的事。怎么,你是听说他来过?” 唐任一愣:“是。”他摸了一下鼻子,“我不是在帐子里么,也没人敢来打搅我。这不是林刑部走了之后,我才知道么。是我失责,不能亲自来迎林刑部,是我的错。” “你跟我还客气?单是因为我的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赵敛慢悠悠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天热,我替你斟茶?” “不用,不用!”唐任站在那儿,手不自觉地乱抚,“二郎,校场那群人,我已经替你处置过了。” 赵敛点头:“我知道了,你不是已经同我说过了吗?不必太过苛责,反正下了训,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唐任听了,果然松了一口气:“是。” 两个人在帐中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提起夜宿军营中的事。赵敛说:“我一般不宿在军中,大约太阳落山前就走了。今天若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已经睡了。” 唐任笑笑:“我是想着要跟二郎去喝酒,这不是公务忙起来,忘了么。二郎不要怪罪我。” “你瞧瞧你,怎么如此胆战心惊的,我是那样不好讲话的人吗?”赵敛无奈,“将军忙,我也忙,这忙起来确实忘了事,我自然能理解。现在也不晚,等你忙完,就跟我一起走吧?” 既然赵敛给了台阶下,唐任也不好说什么了。他陪笑说:“好。” 赵敛让唐任先在军营门口等着,唐任不明所以,但也出去了。等他走后,赵敛把谢有棠叫出来,叮嘱他赶紧背书,明天继续来问。 谢有棠不理解:“您要跟唐任喝酒?” “怎么?”赵敛抱起袍子,“你偷听了?” “我不用偷听都知道了。您怎么跟他去喝酒啊?可别说是逢场作戏。” 赵敛笑了:“你挺聪明。” 谢有棠不明白,他追问道:“那我怎么办?我还要继续盯着他吗?” 赵敛想了想:“你先把书背了,回头我再想你怎么办。” 韶园很远,和北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骑马也要快一个时辰。夏夜也燥,行在马上,总有无数心里话要发泄。不知是谁先说起来的了,总之是越说越熟络。 赵敛说:“从前我回均州守灵,卖掉了家中所有房产,唯独这一处园子留着。” “为何?莫非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回来?” “倒也不是。这是处好园子,有山有水有桥,虽离宫城远,但十分清净。我实在是太喜欢了,舍不得让给别人,就一直留着了。” 唐任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说:“二郎喜欢的园子,一定有了不得之处。” “说是了不得,不过是远了清净而已。将军也知道我的,我不爱凑热闹,有时候家附近太吵了,我反而不自在。所以最好是无人打搅我,我听不见,也就当作看不着。”赵敛用下巴点着前面竹林,“快到了。” 唐任往远处看,有几盏暖色灯笼随夏风摇晃。竹叶成影,一道一道刻在泥中。 他想着赵敛那一番话:“二哥真是听不着,就当作没发生?” 赵敛笑了一声:“我就算听到了,也懒得管。旁人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既不想管,还不如不听、不见,让自己快活。” “二郎好心境,或许我也该学一学。” 早有小厮在竹林口等着赵敛,过来牵马。赵敛说:“这条道漂亮,心烦时多走走,就能静下来了。” 唐任跟随他走,见林中竹影婆娑,冷月斜倚,果真静下来。他望林中偶见的兰花,还有园子大门的梅,不禁感叹:“梅兰竹,二郎高雅。” “是内子喜欢这些,我就种了。” “二郎和嫂嫂真是琴瑟和鸣,我实在羡慕。”唐任说。 “人生难逢知己,也算是幸事,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将军的自在惬意。不用遮遮掩掩地做事,行为豁达,豪放不羁。” 唐任大笑:“是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这人倒不爱安稳,喜欢闯荡,若非要安稳下来,我反而不自在了。” 赵敛笑而不语。 到了园中一同吃酒,有夜风伴月,常有蝉鸣,十分惬意。景好,心自然也静,渐渐地就不再抱什么警惕心了。 唐任原想着,赵敛无故请他来吃酒,必有话说,谁知吃酒只是单纯的吃酒,到吃醉了,赵敛还是没说其余的话,遂愈发好奇。吃完了酒,他还觉得不对劲,踉踉跄跄走到韶园门口,故意不雅地对赵敛打了一个酒嗝。 此举无礼,谁知赵敛根本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真是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唐任直截了当地说:“二郎,我是有些看不透你。” “什么看不透?” “为何吃酒只是吃酒呢?” 赵敛扶着他,意味深长道:“吃酒当然只是吃酒,不然将军还要我做什么?” 唐任搭他的肩膀,走路都不稳,无意踩中一颗石子,差点儿要跌下去。 赵敛马上拉了他一把:“小心。” 唐任沉默了一下,又说:“不瞒二郎,我是有些怕你。你刚来步司,我是你手底下的将,我怕你对我太过苛刻。” “都是从下面走上来的,我深知将军的苦楚。能让一步,还是让一步的好。”赵敛说。 唐任更不明白了:“我很早就听人说你驭将有方,难道这就是你的驭将之法?” 赵敛答:“延州那一套,自然不能用在珗州。天子脚下,各个都是富贵,哪有我说话的地儿?我心忐忑,惶恐不安,只想着安稳度日,不想再生事端。” “当真如此?” “还能有假吗?”赵敛语出肺腑,“我的志向,不过是到山林水月间,和我的内子度过余生,其它的,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怕我多管闲事,到时候惹祸上身,我的家人怎么办呢?索性不管,彼此互退一步,不是各自都好?” 唐任咽了一口带酒味的口水。他看赵敛无比真诚的眼睛,那是比水还清哪,若是有谎,还能这样干净么? 他捂住胸口感慨:“二郎知道吗?我最害怕天上的月亮。月常有变,一如人心。月常可揣摩形状,人心却不能。” 赵敛却说:“人心是肉长的,多由情感纵。与其听旁人说什么,倒不如用自己的眼看,我以为人与人之间是能共情的,互相坦白,互相信任,又怎么会害怕人心呢?” “是。”唐任勉强站直,再也无法怀疑这双诚挚热忱的眼。他对着赵敛再抱拳,“二郎放心我,我也放心二郎。步军司的事情有我,我怎么会让二郎难做!” “我当然放心将军。将军喝了酒,路上要小心,我叫人送你回家。”说罢,赵敛呼唤阿福,“快找个人送将军回去。” “不必送了!不必送了!”唐任是真的有些醉了,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要倒。 他回忆起赵敛的神情举止、语气态度。他想,若赵敛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不当有任何顾虑。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么会争权夺利,管他的闲事呢? 送走唐任,已经过了子时很久了。 赵敛并没有喝醉,还能沐浴,洗完之后赶紧轻手轻脚回房去。 屋内灯未歇,谢承瑢歪在案前看书,似是有些困了,点着头打盹。等赵敛进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察觉。 屋里有淡淡香,是谢承瑢偶尔会熏的蜡梅香味。其实他已经很少再用蜡梅了,不过就是习惯而已。他习惯随手能碰到的赵敛,习惯蜡梅味,习惯从白昼等到黑夜。 赵敛不知道谢承瑢什么时候那么消瘦了,他看起来无精打采,完全没有练武时的精气神。有时他坐在那儿,薄得好像一片纸。 一碰,他就要碎了。 正当赵敛思索的时候,谢承瑢忽然醒了,有些发呆地望,好久才喊:“二哥。” “困了就到床上去睡,趴在这儿脖子疼。” 谢承瑢摇头,露出淡淡笑容:“我等你呢,不知道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赵敛走到他身边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我怕唐任不放心我,所以需要装一装。下回就不会这么晚了。你也不要等我,困了就睡,我会回来的。” 谢承瑢无话,慢慢将额头贴在赵敛的胸口。他闻到赵敛身上淡淡的夹杂着酒味的香:“刚才做了一个梦,还没做完,你就来了。你坏了我的好梦。” “什么好梦?” 谢承瑢憧憬地说:“梦见回到十岁,我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孩子。我和你在一间书堂读书,你非要缠着要和我说话,我被先生骂了。” “坏梦。”赵敛嗔怪,“你就记得我的坏了。” “可我觉得是好梦。”谢承瑢仰头,眼里流出点点亮光,“倘十岁的时候遇见二哥,我就算是变成你家的仆人,也心甘情愿了。” 赵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抚摸谢承瑢的长发,温柔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做我的仆人。” 谢承瑢笑,又说:“梦见我们下了学,你要约我去后山玩儿。我跟在你后面,走啊、走,你突然转过身。” “做什么了?” “你要给我簪花。”谢承瑢挽起发,“你说,簪了花,就要做你的良人。那时候你比我高好多,我害怕你打我,所以就同意了。” 赵敛饶有兴趣地听,他隔着脸侧温暖的光看谢承瑢,在那一瞬,他甚至有“这一切都是偷来的”想法。尤其是谢承瑢的笑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更加恍惚。 “二哥?你在听我说吗?” “你同意了,然后呢?” 谢承瑢说:“然后我就醒了。” 赵敛哼哧笑:“然后,你就得管我叫‘官人’,不然你怎么才算同意做我良人?” “我困了,我想睡了。”谢承瑢欲躲,赵敛却紧紧圈着他。 “你说这梦,无非是想叫我‘官人’,我当然给你叫。” “我不想叫你‘官人’。”谢承瑢推开他的手,“别挠我了,好痒。” 赵敛不依,非要得出个什么来。他撒娇说:“好哥哥,你叫我一声‘官人’,我就放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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