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同虚!快开门!西燕军太强了,我实在是不敌啊!” 谢承瑢与其相视,说:“请崔公再坚持一下吧。” “什么?”崔兴勇抹了一把脸,回头望向死战的将士们,“坚持不了!这是西燕精锐!” “怎么能这时候开城门呢?”程庭颐从旁边冒出来,“不能开城门!” 谢承瑢微微点头,对崔兴勇说:“我会叫弓兵助你的,崔公再坚持。速传弓箭兵列阵!” 崔兴勇大口喘着气,既然谢承瑢不开门,他也没得说了。眼看敌军从身侧刺枪而来,他立即躲避,却被雨滑得跌下马去。 长枪数刺向他,他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摸着爬起来,再拿枪去打。 人、马哀嚎之声交杂,惊雷滚过,血沿着雨落满城门口。枪刃之下,无数皮肤被划破,苍白的手背埋在血中。 崔兴勇脸上挂不住血,他已经到极限了,喉咙好像是被扼住,几乎不能呼吸。他带着绝望的眼,再次望向城楼上的谢承瑢:“快开门!快救救我!” 谢承瑢听见他的呼救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不开城门。 楼下血流如河,西燕军杀尽了数百周军,兴奋得像野兽猛虎。他们吼着冲向崔兴勇,将他牢牢包围成圈。 欢笑声刺耳,目光如箭。他们抱着枪,似乎在想如何才能玩出花样。 “他妈的!”崔兴勇抖着端起枪,带最后一丝希望再望谢承瑢,“快!快开城门救我!” 谢承瑢心一揪,环顾四周,见弓箭手还未到位,骂道:“弓箭手还没来?!” 贺近霖仓皇地回答:“在路上,还在路上。” “还在路上?!”谢承瑢攥紧拳头,“叫他们快点!” “是,是!”贺近霖匆匆跑下楼去,“快点,叫弓兵再快点!” 谢承瑢好像冒汗了,碍着雨,他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他心里也摸不稳,目光紧锁着底下的崔兴勇。 崔兴勇当真是拿不动枪了,他完全被枪带着走。枪挣扎着要逃出去,他抓不住枪杆。 四周的西燕军要玩弄他,各自拿枪刺一道,一道一道划破他的盔甲。 他的小腿被砍伤了,站不稳,扑通地跪下去。枪滑泥飘走,脱离了他的手心。血从他的皮肉上泻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青筋骤暴。 他看不到城楼上的谢承瑢,但他听见谢承瑢说:“请崔公再坚持,我还是不能开门!” “不能开门……”崔兴勇真的快没力气了,他用手抵挡着西燕的枪,在血光中,他终于看见谢承瑢的脸了。 他说不上谢承瑢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轻蔑,又也许是不满,谢承瑢应当最厌恶逃兵。崔兴勇这下才反应过来,让谢承瑢开城门救他,他岂不是成了逃兵?他英勇了一辈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当逃兵呢? “老子……老子七十岁,除了皇帝父母,还从来没为谁跪过!”崔兴勇朝着面前的敌军啐了一口,撑手臂要再站起身。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泡在雨里颤抖。他的手臂上全是血,染了一片红。 头上的雨越来越大了,他的头鍪不在,水就沿着他的发滚下来。他看见自己散下来的白发,还有地上水坑里他的倒影。 他是一个狼狈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和昔日他驭马横枪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枪刺穿了他的肩膀,还没等身体反应过来疼痛,他就已经被长枪掼在地上了。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努力挣着,还能看到城上的谢承瑢。 谢承瑢趴着城墙用力往下看,有水从他头盔上滴下来,似乎坠在崔兴勇的眼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向谢承瑢求救,可是谢承瑢还是那样冷眼看着他。 “看吧,你的手下就是不开城门呢!”西燕军在旁边嘲讽崔兴勇,“在秦州这么多年,教出来一个白眼狼?” 崔兴勇死死盯着谢承瑢,他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了,谢承瑢始终没有挪动过脚步。他就站在最前面,冷漠地看着崔兴勇。 崔兴勇狰狞着脸,血手摸到地上的枪。算了,都是要死的,要能英勇地死了,将来他还是千古流芳。 “算了,别他妈开城门了!”崔兴勇大喊着,就在此时,一圈西燕人遮住了他望向谢承瑢的视线,无数枪向他捅来。 “崔公!” 有一阵巨雷响起,天被闪电劈裂了一个口子。 这时候才有弓兵上城楼,万箭齐发,伴着雨一起冲向西燕士兵。 谢承瑢的眼愣住了,他极力想去见底下的人,可他能见到的,只有被数十杆枪插成筛子的崔兴勇,还有无数受箭而死的西燕军。 血随着雨漫上来了,要没过谢承瑢的脑子。 “崔公……” 一支飞矢突然从下面窜上来,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 “谢同虚——!” 谢承瑢有很久的痴钝,直到他倒在雨水中,鲜血漫成了泊。 天上的雨掉在他的眼里,他木讷地看着天上的雨。 崔兴勇死了。他想着,因为他拒开城门,崔兴勇战死在城楼下,战死在他的眼前。 他感受到钻心蚀骨的疼痛了,就在此刻。 像要死了一样疼。 * 建兴二年,谢承瑢被贬到秦州任兵马钤辖。那时候,崔兴勇是秦州马步军都部署。
第一回 在秦州见面,崔兴勇和他说:“来秦州,实在是委屈你了。” 秦州和珗州是一点儿都不能比的。秦州夏日炎热,冬日寒冷,春秋极短。崔兴勇说,他很不喜欢秦州的天气。 “若说哪儿天气好,还是珗州最好。” 谢承瑢是珗州人,但很不喜欢珗州。那时候他说:“我去哪儿都行,就是不想去珗州。” 崔兴勇大笑:“你还年轻,想出去闯。像我们这样年纪大的,就只想安享晚年了。” “崔公应当可以告老还乡了。”谢承瑢说。 “不,还不能。”崔兴勇无奈道,“我走了,谁来守秦州呢?” “人家都说,活得越久,越不怕死。可我却不是。我是活得越久,越怕死。”崔兴勇折过军营里的桃花,笑说,“同虚,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吗?我在战场打了这么多年仗,每赢一回,就越惜命。年轻的时候没享受过安稳日子,老了之后反而向往起来了。” 谢承瑢年纪小,不懂他的心思。 “我有许久没见到我儿子女儿了。我家人多,小孩儿满地跑。我是一个都舍不得啊。”崔兴勇满眼笑意,“我想快点,快点回家。” 在秦州前两年,谢承瑢生不如死,崔兴勇也当是生不如死。 日子是完全没有盼头的,守城、打仗,打仗、守城,还要分心镇住底下那些心高气傲的将领。 软弱就一定会被欺负,即便是身居高位。 “他们要是对你狠,你一定要比他们更狠!同虚,做武将久了,你会发现,所谓‘仁将’,所谓‘仁义’,只会让别人蹬鼻子上脸。 “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同他们好好说话,是绝对起不了作用的!你只有把他们打服,你只有让他们畏惧你!” 谢承瑢在绝望中前所未有地生了杀心,那是他第一次在军营里杀人,是他第一次把枪指向了自己人。 “谁再像他一样,以下犯上,悖逆不轨,我一律按军法杖杀。” 他沾了满手的血,换来的,是全军将士的畏怯与服从。 崔兴勇边喝茶,边对他说:“你瞧吧,这些都是这样。不仅是这些武人,还有那些文人,你越是客气,他们越是得寸进尺。” 谢承瑢有许多位先生。赵仕谋是他的先生,教会他学枪,教会他怎么恩威并施,要他做仁将。崔兴勇也算是他的先生,教他怎么心狠,教他怎么做一个人人畏惧的悍将。 仁将和悍将注定是不容的,想做个好人未必简单,但想做个恶人一定容易。 只是崔兴勇没想到,是这样的恶葬送了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周六突然有点急事,一直到今天傍晚才处理好,抱歉~
第152章 四七 暴雨骤惊(二) 这一箭射得谢承瑢旧伤随新伤一起发作,昏迷了好几天都不醒。 周军乱作一团。将士们一面哭丧主帅崔兴勇战死,怨恨谢承瑢不开城门,一面担忧谢承瑢也没了,那支援秦州的禁军就彻底垮了。 崔兴勇死后,秦州一直在下雨。贺近霖不知道老天爷是在悼念崔公的死,还是在谴责谢承瑢的冷漠。他坐在谢承瑢的帐子外面,撑一把小伞看周围的人。 每当有一个人走过帐子,他都对着那个人看。具体在看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谢承瑢是不是真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谢承瑢了?他记忆里的谢承瑢,是温柔的,是和善的。他不会忘记谢承瑢对他的恩德,也不会忘记谢承瑢亲自骑马带他回家的那个夜晚。但是谢承瑢变了,自他和赵敛混在一起,自他从均州回京,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温柔到似四月风的谢承瑢没了,现在的谢承瑢,是人死在自己眼皮底下都不会有丝毫怜悯的谢承瑢。 贺近霖对着雨水叹息,看见关实过来,默默抬起头。 “管军醒了吗?”关实问。 贺近霖摇头:“六郎在里面照料他,目前还没醒。”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不去练兵?管军现在受伤,西燕人说不定晚上就来攻城,你坐这儿是什么意思?”关实看他懒惰的模样,心中不悦,狠狠把地上的水都踢他身上,“快练兵去!” 等贺近霖踉踉跄跄走了,关实才进帐,他看见那边卧着的谢承瑢,也不由唉声叹气:“明明穿着甲胄呢,怎么能中箭?” 彭六抚摸谢承瑢滚烫的额头,又用冷水过麻布:“他忙着看底下的崔公呢,就被西燕人钻了空子。” “这伤不轻,要不要写封信给殿帅?” “别了吧,你想把他们都给急死。”彭六挥手,“秦州现在情况比我们急,这些事就不要说。” 关实在帐子里徘徊踱步数十圈,说:“崔公没了,这事儿怎么向朝廷交待?” “该怎么交待,就怎么交待。” “就说咱们管军不开门支援,活活把崔公拖死了?” 彭六剜他一眼:“滚你的,你说什么混账话?” 关实说话没过脑子,呸呸打自己嘴巴:“军里都这么传的,方才纪将军已经处置了一批人了。又不能杀,也不能打,谣言当然止不住。” 彭六不理关实,继续把麻布浸冷了贴在谢承瑢的额头。 良久,他才说:“纪将军还在,程将军也在,我们都在。不能同虚倒下了,我们就乱了、糟了。” “等雨停了,我们得打回去。”关实说,“得把这仇报了,得让金宗烈滚出秦州。” 彭六擦过谢承瑢的额头:“延州不好,秦州怎么能好呢?”他转头问关实,“你会写字吗?”
273 首页 上一页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