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花怀锦没回话,只自个儿起了身,跟美人儿招呼道别,而后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余下的姑娘们皆是怔兮兮的,互相交头接耳,胆子大些的,才问了仆役,“花爷这是怎了?” 仆役一个劲儿地摇头,只是目光里甚是不安。 “咣——” 随着钟离那句话轻巧落地,不过眨眼霎时,三人身影俱是一动,几乎是交叠一处;两把长刀同时击向居高临下那人寸前,只白光一闪,这小酒家里,又是一番动静。
第16章 十六 若非片刻延误不得的军机大事,能非宣而在御书房外请见的,当朝之中无外乎三人而已。 其一自然是攒刀处钟离。攒刀处乃是当朝皇帝亲设,与城中查案捕快牙门分立,并不受陈理司领导,直听天命,虽地位官职与牙门相比并无显赫之处,却又像是直接游离于官员体系之外。 钟离其人生性谨慎,却不寡断,攒刀处从来是得了结论才向上主汇报,并非时时请示。这样一人,紧急奏请之事自是有其分量。 攒刀处领头人进了书房之内,冲着桌后负手而立的皇帝单膝跪了,才抬起头来,“臣有一事禀告。” 皇帝抬了抬手命他起身,沉声回道,“可是昨日东郊命案有关?” 钟离起身的时候,站立在了书房正中;他身旁一侧,当朝丞相秦玉文及其义子秦殷,立在柱边。 那三人之中其二,自然是当朝丞相秦玉文。此人原是不满前朝暴政而愤起揭杆的另一处义军头领军师,后该起义军虽合流归顺,其头领却在大业将成之际鼓动叛变。秦玉文没有参与。论年功,他也自算得上开朝之臣。 这世间皆道他与花怀锦素来难相合,皆称因了花怀锦不肯领受官职,秦相才得了便利。又有人称,秦玉文当时虽未参与叛变,也因着曾经“君臣”情谊,暗里出过策。真真假假,好在是皇帝并不曾有介怀,常言秦相治国之才绝不可屈,倍加礼遇,许他不必听宣进内殿。 因此钟离入内一刻,望见秦相立在一旁时候,也并未惊讶。尤其是秦殷也跟在身边,钟离心内自知为何。 “那凶手呢?捉到了?”皇帝手中握着的那卷宗扔在了桌子上面。 钟离打眼一瞥,即知卷宗上封了牙门印盖,定然秦殷呈上的。他余光瞟了一旁站立不语的秦相,神色未动,答了问话,“捉了。” “好。”皇帝微笑着。 攒刀处钟离,深夜求见,定然有其结果。 “囚在了攒刀处?”皇帝继续问道。 钟离轻轻点头,停了一会儿,“攒刀处仵作坊。” 皇帝一怔,问道,“死了?” 钟离再次点头,面上仍是不卑不亢。 这时秦殷皱起了眉,不由地探了身要看钟离。自钟离入了书房内,秦殷便时不时偷瞥一眼。他心中好奇,此刻比起自己随父觐见的目的,倒是更在意钟离那方的结论。 “人既死了,那他认了吗?”皇帝也收回了惊讶的神色,继续问道。 钟离仔细道来:“那凶犯借以东郊道旁酒家掌柜身份遮掩,昨日与东郊处一工匠作计隐蔽,今日臣与手下人一同前去,揭了他身份,捉了他。” “那如何又死了的?”皇帝饶有兴趣地望着钟离。 “他先是路上假死引了臣与手下人注意,而后乍醒要逃窜,出手伤人,臣等为自保,一时没留力。” 皇帝这时望着钟离,含笑道,“难怪卿不提凶犯是否认了。那没留力的手下人是小刀罢。” “是。”钟离回答。他叹了口气,“昨日案发之后,彻骨刀曾与其河边缠斗。因而识得他气味。” 皇帝眉眼一动,“昨日小刀在,仍是让他逃了?” 钟离微微点头,“除此之外,小刀身上也留了确凿其为凶犯的证据。” “哦?”皇帝轻轻笑了,“小刀呢?让他进来罢。” 彻骨刀并非是初次进这内殿御书房。攒刀处直听天命,囚犯总是要带到皇帝面前的。小刀跟钟离身边这么些年,虽是近两年才带出门,也随他带过几次囚犯至御前。 因此这屋内珍奇摆设,他也未多望一眼。头次入内的时候,小刀还被金琉璃晃得瞟了两眼。现下却只走到钟离身旁,抬眼望着桌子后面的天下至尊。 彻骨刀望着他的时候,还能想起第一次进这内殿的场景。坐在桌后的皇帝见他不住瞟那金琉璃,忽然于钟离报告途中一扬手,“小狼崽子是爱这玩意儿罢?钟离你给他拿去。” 那一扬手,与八年前钟离单膝跪地,向其请要了小刀、他答应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那天彻骨刀入了人世,而入人世的那第一眼,便见了这天下至尊。而那天除了这天下至尊,再除了牵了自己脏兮兮手掌的钟离,还有……花怀锦。 小刀忽然皱了皱眉,睁大了眼睛,面上掠过一丝茫然。 “不必跪了。”皇帝忽然出声。这一声解了彻骨刀的茫然。 小刀视线望了回来,落入皇帝眼睛里半晌,没有说话。他自入内便没有看向旁人,只旁人却是会看他的。 秦殷眉头轻皱着。他隐约想起攒刀处似是曾领过一狼养的,但这么些年钟离从未轻易带出过门,竟是从入了攒刀处那时便没了传闻,自己似乎也不曾见过。直至今日午后才有一面。 显然皇帝对这还不甚通礼数的小狼崽子是有几分喜欢的,着意问他,“小刀,那凶犯证物呢?” 彻骨刀看向钟离。 “那‘证’并非是‘物’。”钟离替他答话,带了小刀上到近前,命他偏了头露出脖颈,又呈上了衣内一张薄纸。 纸上自是行云走水,出自攒刀处午舟手笔。皇帝来回望了几眼,心下了然,“确是应出同一人手。” 秦殷碍着父亲遮挡,心中好奇如百猫爪挠,终是忍不住动作大了些,探着身子要望,险些摔了。 皇帝瞟见他动静,也觉好笑,“秦殷。” “在。”秦殷点了点头,会意地急忙上前,先是看了那薄纸上面画像,又望了彻骨刀颈侧,心中骇然。 他知凶手是直接勒拧了死者脖子,却也未亲眼见过。此时见了小刀脖颈伤痕,只觉那凶犯力道大得令人费解。他倒是还不知那凶犯曾握一把短箫便险些能抵了攒刀处这二人的攻势。 “既如此,为自保出手不留力,也是自然。”皇帝望了望小刀,“回去仔细抹药罢。” 又是冲着钟离道,“以后做事小心些。顾全自己安危。尤其此番命案死者又疑是红叶子,仇家难测。” 钟离抬头,眼神沉了沉,“是。” “刚刚,丞相与秦殷,已经禀报过了。” 钟离转头去望唯一没上前验对伤痕的秦玉文。后者微微笑着,冲钟离谦和地拱了手,点了头。 “秦殷提及,他曾于今日去了花怀锦府邸,离去之时见一仆役鬼鬼祟祟,不由跟上,最终跟至脏巷,这才见了他与一人接头。”皇帝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并无多少情绪表露,甚至于提及“花怀锦”三字时候,也只是从容掠过。 钟离这时却皱了眉,“花怀锦他……” “如何?” 钟离摇了摇头,“无事。” 原便是他借了在仵作坊时与午舟的一席话,诓了秦殷少年意气去探底花怀锦,却也未料得竟如此顺利。 彻骨刀在一旁见了钟离皱眉,心中忽然想起他先前于花府同花怀锦对坐,那句决然肯定的推断,小刀仍是记得。 秦殷倒是接过话来,又似好心与钟离讲了一回,“我见那仆役行踪太过鬼祟,便将他与那屋内接头的双双擒下,又请了人指认,确凿那屋内的正是花怀锦当日车夫!” 他顿了片刻。虽秦相跟他嘱过,此事与攒刀处干系不大,钟离多半并非有意回护花怀锦才瞒下,却还是满眼生了挑衅,“敢问钟大人,那车夫不是死了么?怎又躲于脏巷子里,被我擒拿下了呢?” “那二人现在何处?”钟离不由问道。 “在我牙门手里!恐怕这会儿并不该由大人向我质问罢。”秦殷好不容易才得了说话的空当,自然不肯转手让出,回身便向皇帝低头拱手,“陛下,昨日东郊死的根本不是这车夫,而攒刀处尸检人说得又清楚明白,那人身上负有疑出钟捕头之手的刑讯伤痕、生前习武,攒刀处怎会不知应为那日逃走之囚犯?既知了,那囚犯又是攒刀处捉了审了的,怎会不知身份是红叶子?既如此——” 皇帝笑着抬了手,“秦殷。” 秦殷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你如何得了攒刀处尸检人的话?” “臣——臣——与钟捕头今日说了,钟捕头说,共同彻查此案,互通有无!”秦殷着急地咬了下唇,去看钟离。 “秦大人也没告知我,逮了那本应死去的车夫,自己就单独来面了陛下。”钟离只回了一句,并非刻意寻隙。他皱着眉,但心中想的,却并非秦殷这方。 “死者身份疑为红叶子——因此秦殷才急急来面朕。”皇帝顿了一顿,“钟离,此事当真?” 钟离点头,从头说起,“若连今日,应是堪堪十日。那夜臣带彻骨刀、李曦等几名鹰犬,因了不知来源何处的情报,前往东郊大佛处。” “东郊大佛。”皇帝轻声重复一遍。 “守至夜深,果有二人接头。臣等将其拿下,一人被暗钉杀死,另一人幸存。随后,带至攒刀处。” 那夜第一场至此落幕。因东郊偏僻,工匠们休息处又距大佛稍远,这场攒刀处小范围的行动,并未有其他人知晓。 “那囚犯一番刑讯之后招了供,臣大意轻视了,疏忽致其逃窜。” 只那夜囚犯逃了,因此外面才人人得知,攒刀处那夜捉了个囚犯。 “那囚犯,确为红叶子。”钟离沉静说着,“臣为免惊动太多,走漏风声,借称‘大私盐贩子’,全城彻查。” 那是那夜的第二场骚动,在今年冬日第一场白雪降落以前的一场黑雪,黑云蔽日。而那第一场骚动,自不必说,彩云遮月。 “那马车夫于东郊身亡,尸首由攒刀处带回,攒刀处仵作午舟检查过了,也确如秦大人所说不差。” “因此,那死去的马车夫,便是借了面皮的红叶子罢。”刚刚一直未出声的秦相,忽然接住了钟离的话。 钟离不以为意,轻轻点头,“并非不可能。” 应当说是,有十分可能。 “那么,你并未汇报于朕。”皇帝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似乎并无苛责的意思。 “事情牵扯太多,那红叶子又死得突然,臣怕落人圈套,只希望查出结论再上禀。”钟离也没有慌乱。 皇帝点了点头,“你身为攒刀处领头人,自然不必在结论未得以前事事禀于朕。只是现在,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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