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泥难以被完全蹭掉,反而抹匀了扇柄,于是底端那一条本不应该被看到的、极其细小的缝隙被污泥填住,反而显现了出来。 彻骨刀慢慢用指甲掐住那一道缝隙,试图将它撬开,用了一会儿劲儿,才发现这不可能做到。他来回摸索半天,才终于在底端某处用力按了一下, 扇子底部霎时便弹了出来。 最右侧的扇骨里一把精致的小刀露了,寒光闪闪。那刀极其薄,像是一片竹叶子,却也很坚硬。 那上面模糊映出来了彻骨刀的影子。 今日晌午,花怀锦便是先用这把刀子,一下一下划坏了死者的脸,以期令人难以看出敷了面皮的痕迹;最后又是嫌不够,从旁边拿起块大石头砸了下去。 小刀皱着眉,想象着花怀锦的举动。那画面生动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却看不清花怀锦的表情。 哪怕是花怀锦,做这种事的时候,也应该是有些不忍的吧?亦或是就像他看着彻骨刀打量了尸体被毁的脸部的时候一般面无表情呢?还是说他当时是皱着眉的,苦恼着究竟是用刀先划了,还是直接用石头砸? 彻骨刀于黑暗中盯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刀身上已经被擦拭干净了,他却分明觉得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肩膀上被那持箫之人打伤的地方又疼了起来,疼得仿佛令人难以忍受。 于是彻骨刀起了身,默默走到门前。他缓缓推开了屋门,扎进了夜色之中。
第8章 八 花爷从来都是后半夜才睡,日上三竿才起,此事花府内外皆知。 姓花的从来都说,酒是没了日光才更好饮,歌是没了日光才更好听,而色呢,当然是没了日光才更好看。 此时也是如此,日光都没了,唯独花府内外灯火通明,像是单独的仙境一般;外有吹箫奏乐者,内有各色美女陪着,哪怕是下午刚在东城门见证了一场骇人惨案,也丝毫影响不到富商夜晚寻欢作乐。 “花爷,那死人样子吓不吓人?”穿着一身薄红纱衣的姑娘偎在了花怀锦怀里,声音娇娇柔柔,“听说面皮儿都是黄的,可吓人了呢。” 外面冷风冷雪,花府屋内的空气却是暖洋洋的;花怀锦在屋子里从来是只穿一袭软得跟水似的丝绸袍子,炭火必要烧得比春末还暖。 “嗯?”他嘴角勾起一丝笑,伸手便握住了姑娘手背,要她拿了桌上的酒,稍作一想,沉声道,“当然吓人。” “听说那人脸都让凶手给划了,弄得一大片血淋淋的……” 说话的姑娘一身鹅黄衫,胸口处拉得极低,露出来大片白花花的皮肤。 花怀锦便是笑着,伸了空着的那只手往人胸脯上轻轻一握,吓得姑娘娇软的身子一颤,惊叫出声: “唉哟!花爷——” 那姑娘刻意将身往前凑,说话间将胸脯巧妙置于花怀锦的手上,眼睛盯着他动作,却装作茫然不知,埋怨道,“人家正说着多恐怖的事情呢,您这一摸,可给吓坏了!” “那这杯酒算给姑娘赔罪。” 花怀锦仍是笑着,好像对刚刚的恐怖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只醉意朦胧地冲着姑娘抬眼望,将酒杯顺手递到了黄杉姑娘的嘴边。 那姑娘面上微红,假意不依,笑闹了一会儿,最终是就着花怀锦的手,抿着唇饮了半口,便推脱着说喝不来这辣。 于是这杯中剩下的,花怀锦便往自己口中全倒了去。 他仰面一倾,尽数咽下,又握着红衣姑娘的手腕,拿她的青葱手指在面上蹭了蹭,擦去了酒水,才复又开口: “这温柔乡里不饮酒都醉人,你们却非要听这个?要听这些,还不如去找那姓钟的去,这可是他整日里会讲的。” 一群姑娘嘻嘻笑笑的,跟着花怀锦取笑攒刀处那一群黑衣服,便是即刻换了话题。 有脑筋转得快又爱说道的,学起来了前些日子里接待来的富贵嫖客,一言一行样子学得极刻薄逗趣儿,花怀锦也愿意听她们半真半假的撒娇抱怨,轻笑着一同骂那嫖客畜生。 被他搂在怀里的红衣姑娘却是位内向的,总也学不会讨客人欢心。她心里是极喜欢这位爷的,却怕说错了话开罪他,一晚上都只敢跟着笑笑。 她好容易想起来今日下午那件惨案,花爷是见了现场的,找来个话题,提起他却又不甚感兴趣,此刻只得依靠在花怀锦身上,偷眼去瞧他。 此刻她的手还被花怀锦握着没放开,面上便是更红,任凭花怀锦与几个姑娘再说着什么有趣的话,她也是听不进的。那一双温温柔柔的眼睛,也只是时不时落在花怀锦的侧脸上面。 花怀锦与姑娘讲话的时候,永远是这幅样子,一双眼睛似乎含着用不完的深情,语气也放得极温柔,像是在哄小情人一般,舍不得冲撞了一点。 世人皆知花怀锦好美人儿,而花柳巷子出身的又皆知花怀锦对美人儿总有着无尽的耐心。 这姑娘也是花街柳巷的出身,即便此时花怀锦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手指指肚还轻轻蹭着她手背,时不时回瞟她一眼,知道她是个内向的,便是生怕她觉受了冷落。但姑娘也仍不至于一时情迷,便觉得这位爷待她别样好。 嫖客皆是将青楼姑娘当商品,花怀锦也并不例外,没人会觉得他对这些签了卖身契的美人儿温柔些便是多情眷顾,充其量也不过是爱惜物件儿。 说白了,来青楼找姑娘的都是些富人,但富人也是爱惜钱财的,哪怕是一掷千金的做派,心里也仍是觉得花了钱买来春宵,一定是要人伺候好了,否则便是亏了本。 或许花怀锦是手里钱太多了,有钱的时候也久了,心里根本就没了花钱的概念。他买来几个姑娘陪他喝酒嬉闹一晚,也会格外爱惜一些,总不像是花了钱的客人,总会如情郎一般听她们抱怨,哄她们开心。 女孩儿总被风流骗,误以为情深,只花怀锦摆得别样清楚,总能让人一眼明白其并非良人,甚至也并非好人。 这样的男人,若是爱他风流俊秀,那也就放在心里,喜欢喜欢也就罢了。毕竟在别人心里当一物件儿,哪怕再被爱惜,也总不是一个多好的出路。 穿红衣的姑娘年岁尚小,虽是大染缸里泡得久了,知晓如何辨人,却仍不由自主地往花怀锦脸上瞧,早就忘了要跟其他姑娘一同多说几句话,讨花怀锦欢心,也好捞些赏钱。 于是便也只有她注意到了花怀锦那一瞬的目光。 花怀锦那目光只是一闪而过,起先似是惊疑,只刹那便又了然起来,反倒是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自然,使得周围的姑娘皆以为是被逗趣儿的话给引的,只红衣的这位知道,绝不是这样。 只因花怀锦先是惊讶,再是疑惑,而后才笑了起来。一闪而过的目光里心思百转,笑容似乎也有些别样。 像是发现了极有意思的事。 或是人。 小姑娘的心思也一瞬千回百转,只觉得花爷因了刚刚聊天戏语里的几句话想到了某个人。 她便既是好奇究竟是谁会令花怀锦觉得有趣,又总归有些怀春少女不足为外人道的浅淡失落,只觉花怀锦那一瞬而逝的笑容颇令人心动。 这红衣小姑娘也并未算猜错:花怀锦的笑,的确是因为某个人。 可姑娘却哪里知道,其实并非花爷忽然想到了谁。 那日比着平时,还玩得更晚了一些,花怀锦仍是差人把姑娘们一一丰厚打赏,再好好送回去。 送走姑娘的时候,已是到了下半夜,花怀锦望着轿子越往远处去,笑容也就越深。 他仍是一身薄软的绸子衣裳,身子骨软绵绵的,依靠着门框子,没用多大声音,轻薄带笑: “也没累死你,也没冻死你。” 他的眼睛是斜着向下瞟着,也无所谓是否有人答话,自己说罢,便摆了摆手,手指骨节屈起来轻敲门板,“扇子钱这就攒够了?” 此话话音刚落地,屋顶上猛闪下人影。 那动作是极快,令花怀锦并未看清这人究竟是怎样下来的。 片刻后,彻骨刀停在花怀锦眼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只是静静望着他。 花怀锦勾了嘴角,眯起眼来,跟人对视半天。 寒夜里风还是吹着,且带了点碎雪沫,吹得花怀锦薄衣裳领口向外翻,直接袭在了皮肤上,冰一样凉兮兮。 彻骨刀站在台阶下面,抬眼看人并不舒服,他便上了两级台阶,稍停了一下,又往屋内走去。 花怀锦被风吹得咳了两声,忽然伸手便按住小刀肩膀,“妈的,我让你进屋了?” 他这么说,彻骨刀便马上定住了脚步。 花怀锦觉得有趣,借着这近到几乎要挨上的距离细细打量着彻骨刀。他才发现,原来这黑衣小子也并非是因冷清高傲才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么几年来,花怀锦跟钟离互相看不惯,鹰犬里面儿上对花怀锦恭敬、背地里瞧不起他的多得是;但如彻骨刀这样子直接顶撞的却少。 但如彻骨刀这样子直接顶撞、内心却并未对他持偏见的却少。 彻骨刀乖乖地站在原处,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睛里也丝毫未见波动。他那一双眼睛无遮无拦,似乎世间万物都没有进去一般。 这近乎贴身的距离,花怀锦眯着眼睛,渐渐感受到了彻骨刀身上的茫然。 “怎么了?对我有兴趣?” 花怀锦挑了挑眉。 彻骨刀转头望向他。 花怀锦轻笑了一声。他实在是真好奇了,钟离究竟从哪儿捡来这么一个怪小子?无遮无拦,无欲无求,仿佛是这人情世间的一名外来客;而这外来客,今夜却主动来找他,因为对他产生了好奇,产生了兴趣。 花怀锦伸手,手指捏着彻骨刀的衣领子摸了摸,又松开,冲他道,“进来吧。” 彻骨刀听了这话,也不应声,只直直地往屋里走。 花怀锦关了门,跟在其后面,啧啧称奇,“小崽子你可真他妈行!我还以为再拖一会儿就能冻跑你呢?这他妈溜儿薄的衣裳!” 彻骨刀不知该如何回花怀锦的话,这回倒是做了点反应。他拿眼睛望了望花怀锦,默默扣住了腰间的长刀,轻轻颔首,又皱眉,似是猛觉此刻点头不对。 “你们攒刀处的狗东西,上人房顶,听人墙角,也惯了。” 花怀锦瞅了彻骨刀一会儿,忽又露出了玩味的神色,调笑道,“就不怕我今晚留两个姑娘睡?你莫不是也要听声儿?” 刚刚盛宴过后,灯火散场,偌大的房屋内只剩了一点如豆的烛光。 主人坐在了正对屋门的桌子上,彻骨刀想了想,便坐他对面。 他那没鞘的雪白长刀从腰间摘了下来,搁置在了软垫的旁边。刚刚放下了刀,小狼崽子又皱了眉,低头望着腿下压着的软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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