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终究是到了。 大群的家丁丫鬟伏在门口,等爷爷的尸身被抬出来的时候,齐齐哭喊了起来。在我耳边嗡嗡的震颤,这里面有服待了爷爷近四十年的老人,均是伤痛欲绝地跌在地上,哭得气若游丝,仿佛也要跟着走了。 爷爷被移至自己的正堂寝居,奶奶竟然已经浑身缟素地立在了床边,空洞地望向房门。我心中针扎似的,仅仅是一天,奶奶彻底变成了一个憔悴枯槁的老人,没有了以往的容光。 奶奶怔怔地盯着已经被安置在床上的爷爷,一大群的丫鬟拿着洗漱洁净的器皿走进了房间,由奶奶亲自为爷爷整理穿衣。有一个丫鬟轻声上前,将一件素纱罩在了我月色的外套上。 我含泪穿戴好,往床边走近了一步,喉头发涩,道:“奶奶……”。 “熙儿,你快些出去打理,咱们好好送老爷子上路。”奶奶的声音仿佛是从幽幽的远方传来的,带着一种无声无息的冷然。 我答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已经面色青白的爷爷,眼中一热,连忙退出了房间。 我刚走出房间,看见霍骁就和管家福伯站在门口,福伯双眼通红,眼袋更是肿胀得可怕,面容也老了好几岁,见我出来,便哽咽地迎了上来。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于是对他说:“吩咐下去,到罗云坊订下林府内所有人的素衣孝服,明日之前要全部送来。将罗幡灵帐于府中布置妥当。再差人去趟扬州,去亲众府上逐一报丧。” 福伯颤抖着嘴唇,只道:“老奴,这就去办。”说着,一边拭泪,一边往外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向外踏出步子。 霍骁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臂,担心道:“去哪儿。” “宫里。去礼部,再去御医殿。” “我同你一起进宫。我去礼部代你呈折子,你去御医殿叫他们知晓。”霍骁认真的说。 “也好。”我点点头。 “也别吩咐布置马车了,我家的还在外头候着呢。”说着,霍骁便拉着我走了出去。 我听了他的话,竟连一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点点头,却再不敢看霍骁。 天色已经入夜了,霍家的马车缓缓第停在了玄武门口,却被把守的侍卫拦住了。 我和霍骁听见外头传来侍卫的声音,“宫门已落锁,有甚事,明日再来。” 然后,坐在外头的车夫说道:“霍左将军有要事进宫,还请军爷通融。” 那边的声音略一犹豫,然后大声朝里边道:“霍左将军,小的们奉命行事,还请莫要为难咱们底下人。” 霍骁略微将身子靠向马车的门帘,将袖中的一方赤红的令牌往外一伸。 外头霎时寂静起来,好一会儿,便突然传来锁链松动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心中一惊,竟然真的给开了! 大殷朝的宫门戌时落锁,此后任谁都不得入内。我刚才是慌乱了脑子,才没考虑到天色已晚这一点。霍骁竟也不阻拦我,还随我一起来了,此刻若不是他在这里,只怕单凭我自己,是决计进不得这宫门的。 我看了看被霍骁收回袖子里的令牌,那上面的纹路尊严华贵,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我知道,绝不是该在这种时候亮出来的。 霍骁大约是见我眉目忧虑,便安慰道:“莫急,立时便到了。” 我不抬头,喉咙紧紧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车行了一阵子,稳稳地停了下来。霍骁和我先后下了车,宫中的各处都点起了明盏,映衬着满目的亭台楼阁宫闺深院,不远处的湖水飘着星星点点的河烛,仿佛天上的银河。 我这才想起来,明天就是除夕了…… 霍骁拍了拍我的肩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快步朝礼部议事堂的方向去了。 他的衣袂在夜风里翻飞,逐渐在黑暗里隐去。 我没由来地心内一涩,甩了甩头,这才踏着沉甸甸的步子往御医殿走去。心中是有千言万语的,可是却无从说起。 我刚走到御医殿门口,就看见所有的奉御和正御都佩戴着正装,由底下的典御提着药箱跟着数十个内监从御医殿跑了出来。 那为首的,竟是宫中的内监总管,刘公公。 我正纳闷,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么一大帮子从御医殿里齐齐出来。而此刻,人群里的傅峦一下子走了过来,他神色肃穆,比起他平日里更加不近人情。他压低声音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我想说,可是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傅峦不像刚才那样冷漠了,他正欲再问我,却是一刻都不容耽搁似的,抓住我说:“皇上方在同皇后太子在画舫上游湖,却突然呕血晕厥,眼下我们正要赶去。” 我瞪大了眼睛。 “林总管呢?他同你一起来的么?”说到这里,傅峦突然停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我的脸颊,低声问:“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我用几乎哑掉的声音说道:“爷爷……出事了。”然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说道:“……不在了。晌午的时候……不在了……” 我低着头,身体有点发软,不想再说一个字。 傅峦那边立刻没了动静,只是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兀然一紧。 站在另一边的十几名正御因为傅峦走到这里,都有些着急地开始催促。刘公公更是像被炸了尾巴的猫一样,脸孔都快扭曲了,抖着拂尘气愤地看着这里。 我一手夺过傅峦自己提在手里的药箱,扯着他的衣袖走向正御们那边,低声说:“皇上要紧。”可是,声音里的虚软却无论如何都掩不去,透着一股子羸弱。 傅峦他快步跟上我,将我手里的药箱抢去,另一手扶着我的胳膊,带着我一路快步。 他走至徐公公面前,微微颔首,道:“咱们走吧。” 夜色的宫中,灯火通明,殷红的宫墙层层叠叠地将所有人囊括在一种窒息之中,绝望的意味如此呼之欲出。
☆、新皇登基 正元殿的内殿跪满了一屋子人,奢华的玉床用银钩收起了罗帐,四周围满了十几名御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对抗这压抑的死寂。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摇晃着华美的灯盏撞击着上梁,将冰冷的声响传送进房内,犹如死神的指尖叩响终结的琴弦,阴森而恐怖。 我接过一方被用过的锦帕小心翼翼地退离了床榻几步,正欲转身。就听见头上传来一声阴冷干涩的声音。 “这个奴才为何一身素色!” 我略略抬头,看见一个凤冠华袍的女人正怒目瞪着我,她曾经一定是一位雍容美丽的女人,但确然上了年纪,头发里透出丝丝的霜发,不过映着一身游走着金线赤纹的深宫凤服,尤为尊贵。 我心中一惊,明白过来,她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太后娘娘。 “哀家问你!没由来的,着这么一身,是要触谁的眉头!且不说正值佳节,便是寻常时候,也不该如此着装!真个是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给哀家拉下去重打五十棍!”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素灰竟和这里的浓艳如此格格不入,眼下皇上危在旦夕,我身上几近戴孝的样子,的确很是大胆。 “太后娘娘……”我头皮一麻,心里大叫不好,正要开口解释。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内监声嘶力竭的传报声,他一下子跌跪在地上。 太后身边脸色煞白的皇后,连忙上前,急切地问:“林贤来了?!” 那内监的脸色死白,汗涔涔地回报,声音颤抖:“礼部来人说,林府上报,林总管溘逝了!” 连围在龙床边上的御医们都惊慌得一下子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但马上又缓过神来继续。 大殿之内再一次陷入死寂。 方才正面目怒容的太后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魄似的,脚步不稳地趔趄起来,众人都惊呼着过来搀扶。 “父皇!父皇!” 这时,床榻那边忽然传来容睿太子颤抖的声音,连唤了好几声。紧接着,围在床榻四周的一众御医都跪了下来。 太后和皇后几乎是要昏死过去的表情,被内监扶着,欲要快些走,却奈何绵软的步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一步跨到床边。 “皇上?皇上?!皇上!!” 太后和皇后踉踉跄跄地来到床边,均是无法自持地伏在床边不住地哭喊着,两个无比尊贵的女人在这一刻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荣华一般地无助。 两个正要把我拉出去的内监,看了一眼里面地情势,都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跟着太后和皇后的哭声喊了起来。 声音一波一波地传递下去,片刻之间,这个被装饰一新的正元宫沉浸在一片哀泣之中。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充斥着沸沸扬扬的悲戚,有炽热的,有冰冷的,也有……无动于衷的。 那个叱咤风云的君王眼下是躺在绫罗之上的尸体,没有了气力,也没有生机。 我记得御医殿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被处决了的犯人的尸身,供内院剖解。那些冰冷阴森的尸身其实是令人作呕的,但死人有时候却比活人有用的多,他们沉寂漠然,不喜不悲,超脱了的羁绊。原来,在死面前,尊贵的君主和卑微的平民一样公平,这在被阶级和权势笼罩的世界里,很难能可贵不是么? 我几乎是冷笑了一下。 我跪着,看着,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生与死,本来就是没有人可以逃避的,今天或是明天,分分秒秒里,在这样一座人间里,在这样一个异度的时间里,任何人都消耗自己的光阴,一旦殆尽,便无可挽回。时光的洪流无情地不为任何一种事物停留,只有漠然的更替,无视血肉之躯的挣扎惋惜,无视油尽灯枯的渴望无力。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 不是爷爷的孙子,不是御医殿的典御,不是被周围的人暗暗记恨的宠儿,不是皇宫里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被惩戒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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