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将临期时,从金帐汗国来了几百个日耳曼人。他们是在伏尔加河地区的金矿里挖金子的矿工。这些年来金子越来越少,挖不出什么来了。而且越来越多的斯拉夫人迁到了伏尔加河畔为金帐汗忙哥帖木儿开荒种地。日耳曼人人少,被斯拉夫人挤得不得不离开已经没什么可开采的矿区,又因为他们听说这边比较好找活干,就奔这里来了。 哪里有钱可赚,哪里就有欧罗巴人。想想那些在基督降生数百年之前就已经在里海和黑海建立自己城邦的希腊人,和曾将铁蹄践踏亚细亚直打到印度的马其顿人,蒙古人真的不算什么。 天降瑞雪,又正值圣诞,罗马派驻的主教据说也要上路前来牧养他的羊群了。明明这年本来该高兴的,但是多米尼克.德.伊利奥尼先生的女儿凯瑟琳却死了。大下雪天的,街上行人都罕有,一辆双轮木车载着凯瑟琳的小棺材前往大都城郊的墓地。车行过之后,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子,但是一会儿就被鹅毛大雪所填满覆盖住了。多米尼克.德.伊利奥尼和儿子安东尼.德.伊利奥尼踩着路上厚厚的没过脚踝的积雪,跟在拉棺材的车辆后面默默的走着,服丧者的黑衣上面十字架吊坠反射出雪天的灰蓝色微光。 多米尼克先生一家是热那亚附近沙莱地区维里奥奈村人,是千千万万个冒死穿越穆斯林地区往印度、契丹和蛮子国追寻发财致富之梦的西欧天主教商人中的一员。他们的同行者当中,有些因饥渴倒毙于沙漠之中,有些在横渡地中海时葬身于海底,有些被穆斯林斩下了头颅或掳走当了奴隶,一千个里死掉了九百九十九个。剩下那一个侥幸活下来的,等他在自己的夹袍里藏满了宝石、珍珠和金币,终于返回家乡时,那些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穷亲戚们,将象迎接国王一样的庆祝他们的归来。 多米尼克一家子是靠着贩卖欧洲优质玻璃发家的。世界上最早玩弄玻璃制品的,是主基督诞生前三千多年以前的古埃及人。那时的埃及人已经能够制造色泽艳丽的各种玻璃制品。埃及人之后,希腊人和罗马人发展了玻璃的艺术。罗马帝国时期已经能够制造透明度极高的罗马式玻璃。自罗马之后,玻璃之路分成了两条。一条是萨珊波斯玻璃,这一脉传承直接源自埃及玻璃,色彩艳丽但透明度不够。另外一条是欧洲与叙利亚的玻璃,这一脉则是直接传承罗马人的技术,不仅色彩亮丽而且透明度极高。整个地中海世界是玻璃技艺的摇篮,也是世界最高品质的玻璃器的生产中心。在远离地中海的东方,玻璃一向与珠宝同列,被东方人当成是宝石的一种。 佛教七宝里有一宝就是玻璃。鸠摩罗什所译《阿弥陀经》中所说七宝为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玄奘译《称赞净土经》中所说七宝为金、银、吠琉璃、颇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湿摩揭拉婆。《般若经》中说的七宝是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法华经》所说的七宝是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佛教经典中,琉璃即玻璃。 在中原汉人的语境里,玻璃制品按照透明度的高低,分为三等。最上等全透明者,玻璃也;中等半透明者,琉璃也;下等不透明者,料器也。中原君王自古求购西方高品质玻璃器皿的狂热传了一代又一代。南北朝时,南朝梁武帝萧衍,为了购买一只萨珊风格的波斯玻璃碗,花空了自己国库一年的积蓄。而北朝的拓跋氏鲜卑人,则企图把会造萨珊式玻璃的中亚手艺人强制掳到自己疆域内的平城。 而多米尼克先生靠着包办了大元皇族宫室里所有的玻璃窗和玻璃摆件,终于成为了他老家乡亲们羡慕的大财主。 然而在大都,财主却不算什么,因为大都城里遍地的财主。大都真正的上层是它的官与它的贵族们。这两者钱与权力皆具,都是仅仅有钱的财主们不能碰也不敢碰的。 多米尼克一家居住在大都西北角善利坊,这里商贾聚集甚多,欧洲人侨居于此的也多。他们把自己家乡的乡音和风俗带到了远离欧罗巴的亚细亚最东端。无论是宗教、民俗还是饮食、建筑,这里都象是一个欧洲小镇的复刻品。它是远离家乡的法兰克人、日耳曼人和拉丁人在大都的一个窝。 在送丧回来的路上,多米尼克摸着儿子安东尼头上卷曲的褐色头发,安慰他说他的妹妹已经被主的天使接入了天堂,从此再也没有生老病死的忧虑了。安东尼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似懂非懂的听父亲说着,他心里只想着,父亲曾说要让自己尽快担起家中生意的重担来,还说要让自己面见一个大斡脱商主叫什么艾哈迈德的,并希望对方收了自己当养子。因为父亲自己已经越来越老了,是该考虑把生意交给儿子了。 圣诞节的弥撒上,主祭司铎要穿上面绣有鸽子图案的白色祭披,因为白色和飞翔的鸽子在基督教的语境里,代表着和平、纯洁与吉祥。皇宫内院里的小礼拜堂里,暂时还没有天主教徒的位置。所以居住在善利坊的天主教徒们,聚集在多米尼克先生家中庆祝节日。因为没有神职人员,而大公教会又禁止没有神品的平信徒自己阅读《圣经》,所以多米尼克先生家里的圣诞聚会世俗味儿比欧洲家乡的要浓了许多。喝酒,跳舞,远离家乡的男人和女人为排解寂寞而拥抱在一起调情,成了聚会上的重头戏。有人喝醉了,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一脸,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老家。 哎!主啊!多少年没回家了呢?家里的女人是不是已经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呢?那个红鼻头喜欢喋喋不休的说教的本堂神父还在吗?曾经暗恋过我母亲的那个身材魁梧的金发领主是不是已经死在去往伊比利亚的十字军的路上了呢?不过今天是个该高兴的日子,因为一个婴孩为我们而降生了。所以你们吃吧!喝吧!欢乐吧!我们的主降生在伯利恒的马槽里,天上的星辰为牧羊人和东方三王指明了道路,朝拜那在马槽里的主。玛丽亚披着白色的盖头,约瑟温柔的站在她身旁。我们的主是圣子,是连接此世与彼岸、现世与永恒的桥梁。 安东尼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他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大是个男人了。他看到父亲的两鬓丝丝白发,身子也已经有点弯了。凯瑟琳的死让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这个家庭又少了一个成员,安东尼从此更加孤独了。 第二天的黎明,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有人喝醉了就睡到在地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有人还有一点知觉,趴在桌子上抱着啤酒桶嘴里嘟囔着还是要酒喝。女人们和男人搂着睡在一起,胸衣带子都没有系好,就那么裸露着半只乳房,男人的手还放在女人的腰身上没有挪走。桌上是吃剩的面包、烤肉、香肠、肉汤和黄油。因为昨晚彻夜狂欢,现在大家都还没醒,所以根本也没人收拾。 安东尼歪在餐桌边睡着了。梦里,他见到了天使,还有凯瑟琳。
第45章 苏莱曼尼的蓝 平安之夜的雪还没有消融,但是被人的脚已经踩得不够白了。残雪映着第二天黎明的微光,有些微微的泛出冷蓝色。第二天在宫廷小教堂里面还要举行天明弥撒,但是那不是多米尼克先生和他的儿子安东尼有资格能参与的。 他们现在正在去往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府上的路途中。 安东尼看到的费尔干纳人刚刚晨起,穿着那种欧洲男人一辈子也不会穿的郁金香色的刺绣软绸长袍。费尔干纳人正聚精会神的对着清晨的光线看手指间捏着的一块矿物。多米尼克先生知道现在不是打扰贵人的时候,于是领着安东尼静静的等在一旁。 安东尼感觉父亲握着自己年轻而柔软的小手的那只苍老的大手在微微的打颤,但是父亲的手依旧温暖,能给还是孩子的他以安全感。 艾哈迈德.努尔丁的目光终于转向这对拉丁人父子。 “别客气,坐!”穿着富贵软绸衣服的费尔干纳人摇了摇手中那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矿石,命令两个拉丁人坐下来。然后他又用另外一只手摇了摇一个木制手柄的钟铃,一个阉割过的黑奴立刻应声进来问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给这两位拉丁人煮两杯咖啡过来。”艾哈迈德对那黑奴吩咐,然后他转过脸来冲着多米尼克父子两个狡黠的一笑,说:“我这儿可是最好的也门咖啡,呵呵。” 煮好的热咖啡用两只黄铜小杯盛着放在盘子里端上,浓郁微苦的香气立即弥漫在空气里。 “我们穆斯林喜欢在咖啡里加胡椒和肉桂粉,不知道这合不合天主教徒的胃口。”对方说着,仿佛很随意,没有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请接受我的致意。”多米尼克先生对着费尔干纳人脱帽行礼,然后把缩在自己身后拘束而惶恐的小安东尼拉了过来,让男孩的小脸对着那权贵的目光。“以后这孩子就是您的孩子,供您随意的差遣。能为您效劳是我最大的荣耀。” 安东尼似懂非懂的听着他父亲用带着浓重欧洲人口音的波斯语重复完上面一番话,对面的大贵人似乎对这些恭维的言语早就习以为常了。并未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对方只是上来拉起了安东尼尚还年少消瘦的手,安东尼感觉那贵人的手细嫩柔软得象是女人的手一样,手上的皮肤还散发出杏仁蛋白蜜的香气。 一块矿物被递给安东尼。 “看看这个,我的孩子。”费尔干纳人用他纯正的法尔斯波斯语对安东尼说。“你能从这矿石里看见什么?” 安东尼仔细看了看手中那块在石头色泽里透出丝丝艳丽的兰青色的矿料,这不是他以前在父亲的玻璃铺子里见过的阿富汗斯坦的青金石。但少年敏感的内心感觉到这是块身世不凡的矿石,这一点从对方的眼神里他就能感觉的到。 安东尼少年的手握着这身份不明但又神秘到牵动他心灵的杂蓝色矿石,他感觉自己的小手在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因为紧张而出的汗珠。 安东尼不明白,但是安东尼的父亲却看得真切与明白了,这块矿料,它是钴。 钴矿物的应用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纪元前的埃及人就用钴矿蓝作为陶瓷制品的着色剂,阿拉伯和波斯的穆斯林用钴蓝釉色的刻花陶砖装饰他们宏伟的清真寺。 “这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名贵的钴料。”费尔干纳人得意的笑起来。“他们昨天才从伊拉克卡桑山区的卡穆萨村用加急快报把它送到我手里的。那是一个与铁矿在一起的伴生性钴矿坑道。人们在开采铁矿石的时候不经意的发现了这近乎完美的伴生性钴矿。当地人发现它出产的矿料色泽如蓝宝石般的迷人是天堂之色,所以他们就用以财宝和智慧著称的伟大先知苏莱曼大帝的名字给它命名。别的地方的钴和它不能比。就象微弱的星光无法和太阳耀眼刺目的光芒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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