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布在一个月前刚刚娶了女人。他今年正好满二十六岁。娶的是自己的表姐阿格里平娜。而且他还在收拾自己即将启程去契丹斯坦的行囊呢。他的汗要求他加入往契丹斯坦的商队。 巴林.纳海,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不用了,都快忘了。 是呦!他都快忘记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蒙古巴林部名叫伯颜的男人,才是他的亲爸呢!但他在他尚还幼小不记事的时候,就随着出使忽必烈合汗的使团,消失在去往契丹的茫茫黄沙里了。 是阿卜杜拉把他养大的。他一直管阿卜杜拉叫“阿布”。阿卜杜拉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米莉亚姆的丈夫,他祖母萨尔米娜的表兄。他的生母是米莉亚姆的婢女苏马洛。伯颜消失了以后不久,家里人就把苏马洛卖掉了。 他不记得自己生母长什么样。也不记得自己生父的具体模样。只听妈妈和奶奶说过,他爸生的俊美极了。 阿卜杜拉.巴希尔.艾尔.谢夫杰.扎帕作为巴希尔家族的谢夫杰.扎帕,要来为萨尔米娜吊丧。他已经很老了。不能乘马,只能坐着驼轿来。而通常驼轿是只有女人才坐的。 家中还剩两个老女奴,知道些他父亲和祖父那一代人的过往故事。洛克塞拉娜是伯颜幼年时的奶妈,玛丽塔伺候过伯颜和祖母。 收拾东西的时候,从一只老箱柜里倒出不少零碎的东西。丝缎料子的碎块、染色的羊毛线、长的不规则不圆润的小粒海水珍珠和一枚上面饰有珍珠的金鼻环。 这枚金鼻环他认得。因为这玩意儿,他挨了祖母一顿揍。因为当时他开玩笑说以后他娶媳妇时,要把这鼻环给自己的新娘戴着。结果祖母抄起赶骆驼用的藤条狠狠揍了他一顿。打的他都哭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倔强硬气从来不哭的主儿。就因为这一顿好打,从此从来不哭的名声破了。 鼻环很精致,米粒状的白润珍珠做成一朵六个瓣的花,花芯是一颗六棱形的印度红宝石。金丝缠绕,小巧非常。 在波斯或阿拉伯,已婚的女子的要戴上鼻环,这表示她们已经有了夫家,有了夫家的女子,就如同被穿了鼻环的牛,她们是有主儿的女人了。 纳海还记得,自己一个月前办的那场和表姐阿格里平娜的婚礼。婚礼上他亲手给表姐戴上了象征归属权的金鼻环。那枚鼻环上饰有珍珠,但没有宝石。当时他心里还有点恨恨的,觉得自己的婚礼不够排面,养父对他终究是吝啬。 他和阿格里平娜是自小相熟的。六岁就定下了亲事。在结婚前两家人在嫁妆和财礼上讨价还价接近一年,最终定下了财礼和嫁妆的数目并写了婚书伊扎布。 婚前他们禁止他俩再见面。他们领着他去洗汗蒸浴让他通过发汗使肌肤白嫩,而据说未来的新娘就在隔壁女浴室。 他们把白糖加入柠檬汁在大火上炒成黏黏糊糊的一团,用这团东西抹在他胳膊上、腿上粘去他身上的汗毛。撕下来时疼得他要死。洗澡搓身体时搓澡师傅用海绵沾着肥皂在他身上猛一顿搓,把他的身上都搓成红萝卜了。 婚礼正式举行前的曼海蒂之夜,他忐忑不安的一晚上都没睡着。他傻傻的看着自己被罕纳草汁液染出红色图案的手和脚,想象着入了洞房以后该怎么样。 据说,他的亲爸,巴林.伯颜,当年因为太过紧张害怕而不敢入洞房。是奶奶命令两个女奴把他爸给一棒子打晕扔进洞房的。 然而真正婚礼那天他出奇的顺利。见证婚礼的神父在问过三遍“你是否愿意”并得到了新郎新娘双方都满意的答复后,两个仆人将一张毛毯覆盖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仆人对着他们奉上一面玻璃镜。他和她的面庞双双映在镜中,两对画了眼线的眼睛皆含情脉脉的注视着镜中对方的美貌。 他们是相互匹配的。 洞房里的缠绵。带着血的床单。楼下宾客们“呼噜噜”的口哨声。他在这些的伴随下,走出了自己的青涩时光。成了一个已婚的男人。 丧礼七天,所有人都着黑衣。他还是每天要帮养父挤骆驼奶。每天他照例站在骆驼的左边,养父牵住骆驼口里的嚼绳,由他挤奶。 骆驼奶油脂丰满,有一股天然的咸味。刚刚挤出来的时候上面浮满了乳白色细腻的泡沫。养父会拿起一个瓜瓢,舀起满满的一瓢新鲜的还带着热气儿的鲜骆驼奶。自己先尝上一口,然后将瓢递给他。他喝几口,然后抹抹嘴角。天气炎热,总有苍蝇、牛虻和蚊子围着牲口打转。骆驼来回挥着自己的尾巴驱赶蚊蝇。 丧期后,他就要走了。家里本来还指望着他能在三四月份回家帮忙给产崽的母驼接羔子的。但是他的汗却要他去远方,随使团商队一起出使东方。 他和他的亲爸一样,都是汗的奴隶。随时供汗使唤,呼来喝去,不许有半点怨言。 他的亲爸据说是有封地的大埃米尔,法尔斯的大埃米尔。而他现在还什么也没有。他渴望自己也能有块封地。 走的时候,新婚不久的妻子抱着他哭。他默默无言,任凭女人的眼泪打湿了他衣服的前襟。他的行囊里装着一包祖母坟墓前的土,还有那枚当年祖父给祖母的金鼻环。他想着,万一,他跟他爸一样,再也回不来了,无论他死在哪儿,那么有这捧土和这只祖母当年戴过的定亲鼻环一起随身也就够了。 他们行陆路至霍尔木兹,然后出海。载他们的海船是从大元来的。舰长是个名叫杨发男子。他是浙江澉浦人,他说他刚刚接替他的前任张萱做了大元的海运万户。杨发家世代行商,富可敌国。 他们在船上聊的甚开心。杨发见识广博,精通多门语言又幽默风趣,嘴里总有滔滔不绝的好听故事。在漫长的几个月的海上生涯里,纳海和他成了知心的朋友。他们几乎无所不谈。 纳海试着向杨发打听关于巴林.伯颜的事儿。他说自己就是巴林.伯颜留在伊朗的儿子。他爸在他小时候无缘无故的就消失了,去出使大元就再也没回来。 杨发磕巴了,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好启齿。最后他只支吾着说,伯颜这名字在蒙古人里太普通了,即使是巴林部的,也有太多叫这个名儿的。他真的不好讲。最后,杨发顿了顿,说,当朝一品,中书省左丞相兼同知枢密院事,合汗的外甥女婿,就是巴林部的,名字叫伯颜。不过,这大概不会是你的父亲。 纳海皱了眉头,低头不语。 他们在泉州登陆。已经是十二月末尾,寒冬已至。然后走陆路北上赴大都。幸而一路上驿站供应丰足,什么也不缺。 到大都时,正赶上皇上为即将启程奔赴边疆平息诸王叛乱的巴林部伯颜设宴送行。 纳海夹杂在伊尔汗国来的使臣们之间,兴致勃勃的瞧着酒宴上的歌舞。教坊司与仪凤司的歌姬舞女们,来回穿梭在酒席宴间。又有高丽国王贡上的琵琶女,舞姿与弹奏双绝。 当合汗亲自站起来斟满了一杯酒时,全场的歌舞都停止了。整座大明殿静的鸦雀无声。苍老年迈的合汗,持杯的手有些微微的哆嗦,大概他已经太老了。他轻声唤巴林.伯颜的名字,让那个人上来接他这一杯酒。一个男人走了上去,从合汗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老合汗拍着那壮年男子结实的后背,有些颤巍巍的说: “朕将朕的儿子和外甥的性命交给你了,你这次出兵一定要将他们活着带回朕的大都来。你是朕的外甥女婿,也是朕的长城。当年你从伊尔汗俺巴海那里来的时候,朕就一眼相中你,特意留你在这里为朕效劳。希望你别辜负了朕对你这个人的一片爱慕之心。” 当“伊尔汗”和“俺巴海”这两个字眼刺入纳海的耳朵后,他心惊的炸裂开来。那不就应该是他生父的出身么?!他生父巴林.伯颜正是伊尔汗俺巴海的奴隶,是奉俺巴海的命令出使大元的!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家乡!那个站在高台上,与合汗在一起的,就是他的父亲巴林.伯颜!他并没有死! 纳海的手哆嗦了,他的嘴唇也在颤抖,湿热粘腻的眼泪克制不住的滚落。他的父亲不仅没有死在去出使的路上,而且还在大元得了高官厚禄。他还结了婚!他娶了合汗的外甥女做妻子!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四周昏黑。纳海感觉自己什么也感知不到了,酒杯自他手里跌落,摔在地上,飞溅出来的嫣红色酒浆四散崩裂,染红了地上铺设的羊毛毡毯。 当我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父亲悲切哀伤的脸。我终于知道他长的是何种模样了。果然祖母和母亲都没有欺骗我,父亲真的很美。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也许是因为生活优越保养得当的原因吧。父亲肤色极白,且细腻。弯眉大眼,睫毛像姑娘一样浓郁。英挺高耸的鼻弓和尖而秀丽的下钩鼻尖,显得那么的秀气雅致。他齐整漂亮的胡须里有几根白色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 我一时间神志恍惚,还以为已经回到了在胡齐斯坦贾梅勒城的家中。但当我看见四周围那些风格与家乡迥异的陈设时,我又哭了。我虽然见到了生父,但是他不可能随我回家。 父亲将我搂进怀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到他的身体在发抖。他止不住的在抽噎,泪水濡湿了我肩膀上的衣服。 这个男人真可怜,他身为奴隶,万事都由不得自己,就和我一样。合汗要留他,他又能怎样呢?我想。我对他恨不起来。虽然他抛弃了我的母亲另娶,我也恨不起来。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我哭。一直哭到眼睛都干涸了。我看见他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明天就要带队出征帝国的北疆去平叛,而我,也将在三天后乘上返回波斯的海船。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的相聚。我就叫父亲这样默默的搂着我,贴着我的身体,彼此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度。我们呆了这样一个晚上。 他还问起达尼艾勒,我告诉他,达尼艾勒早就因天花而死。他听了,不说什么,继续靠着我的身体,但更虚弱无力了。 那包祖母坟墓前的土,我把它给了父亲。但我留下了那枚祖母与祖父订婚时的黄金鼻环。 登上了杨氏家族的出海大船,我们返航波斯。我不会留在大元,我对这里没有留恋。当咸腥味儿的海风再度吹拂我的脸,我微微一抬手,那枚黄金鼻环在晚霞中一闪,它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后坠入湛蓝的海底。我看着那一点金色,向下坠去,沉入一片广阔无垠的蔚蓝色之中。 至元十六年,正月。窝阔台汗海都和宗王昔里吉等又自阿力麻里东犯哈喇和林。丞相巴林.伯颜奉命率师北上。同年同月,伊尔汗国使团乘海运万户杨发船只来贡,合汗于大明殿一并设宴,一为伯颜践行,二为迎接伊尔汗贡使。伯颜于宴罢后第二日北上,后大败叛军于鄂尔浑河。同年,伊尔汗国使团返航。
201 首页 上一页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