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的是寻常的服饰,按理说随意便能穿戴整齐,偏生越是心急越是不得要领,一条腰带扯来扯去就是系不到要处。 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纪决明若观火,上前拨开他的手。 纪榛乖巧地站着让兄长替他扣腰带,垂眸看着灵活动作的长指,小声地唤了声哥哥。 纪决使力勒出他细韧的腰身,纪榛不由自主被带得往前倾倒,堪堪站稳后听兄长说:“怎的回来了?” 就连纪榛都听出纪决是在明知故问,他略一抬眼,头一回有些不敢面对兄长温柔如水的眼眸。可也正因着眼前是他最为信赖的兄长,他不想隐瞒,嗫嚅道:“我见过沈雁清了。” 纪决系好腰带后退开一步,正想开口,却先见到了纪榛颈侧的一块显眼的红痕,眼瞳微微一震。 纪榛却浑然不知兄长所视,又忐忑地说:“我知晓哥哥支开我是为我好,可哥哥也要念着自己.....” 话说一半,纪决抬手去抚纪榛的颈,摁在了那块红痕上。 纪榛没有躲,只是略带困惑地看着兄长,任由兄长用指腹轻揉他的皮肉。俄顷,忽地想起昨夜沈雁清所为,惊诧地退后半步,拿掌心捂住了颈侧。他脸上泛起红晕,想要解释却难于启齿。 纪决亦没有追问,折身到一旁拿起狐裘绕住纪榛的颈子,声音沉沉,“围着吧。” 纪榛自然不会反对,轻轻地嗯了声。因着这一小小插曲,纪榛本打好的腹稿全都乱了套,正是困窘之际,蒋蕴玉急匆匆地掀帘进来。 纪决还在替纪榛裹狐裘,两人站得极近,姿态也比寻常兄弟要爱昵许多。蒋蕴玉略一怔后才进内低声道:“纪决哥,耶律齐差人来报指名要你一同前去。” 议事之时,耶律齐便极为赏识纪决的才能,还夸纪决是不可多得的锦囊。此番行事是纪决出谋划策,耶律齐要纪决同在理所当然。 大事在际,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纪决深思后道:“好。” 这半载纪榛几乎不曾离开兄长身侧,偶有出玩也顶多是两日光景,可出使契丹一来一回约莫半月。纪榛心中隐感不安,又舍不下兄长,急道:“我和哥哥一起。” 蒋蕴玉说:“你留在军中,我派人照看。” 纪榛郑重道:“我可以乔装打扮,绝不会给你们添乱。” 蒋蕴玉反驳他,“我们不是去玩乐。” 眼见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纪决做了抉择,“带上榛榛。” 纪榛微抬下颌,正要高兴,兄长又说:“你既决心要跟,需与我约法三章。” 他不假思索地颔首。 “一,你我身份特殊,恐使臣相识,面具不可离脸。” “二,时刻跟在我身旁,不许乱跑。” “三,也是最紧要的一点。”纪决神色矜肃,“事关大局,无论在契丹发生何事,你都不可插手。” 最后一句,兄长说得既沉又重。他无故有些悒闷,但还是遵循兄长之意,板正道:“我都听兄长的。” 纪决又简单交代了两句,与蒋蕴玉出了营帐。 蒋蕴玉摇头,“还是那样任性,一点儿不顺着他就不依不饶。” “与其将他留在军中胡思乱想,不如带在身边反倒安心些,凡事小心谨慎即可。” “纪决哥说的是。”蒋蕴玉往后瞧了眼,挑唇一笑,“若不捎上他,怕是会想方设法地跑出去.....” — 正午时,蒋蕴玉整军,护送使臣前去契丹。 纪榛与纪决扮作蒋蕴玉的幕僚,二人皆戴着银质的面具,遮去大半张脸,瞧不出真实面目。 面对两位使臣的发问,蒋蕴玉煞有其事地回:“他二人原是边境的百姓,在一回火灾里烧了脸,五官难辨,这才终日戴着面具示人。” 使臣摸着胡子,“当真可惜。” 在侧的沈雁清一语不发,错也不错地盯着纪榛。纪榛自然也感受到了对方灼灼的视线,只当全不知晓,借着兄长的力跳上马车,一溜烟进了车厢内。 沈雁清目视着纪决和纪榛紧握的手,在同僚的催促下才收回目光。 军营离契丹的都城乘轩需行上一日一夜,使臣和纪家兄弟所乘坐的马车并行,蒋蕴玉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正好骑着马行于两车中央。 一路上,蒋蕴玉时不时拿从路旁摘得的芦苇伸进车窗里去逗纪榛。 因着沈雁清就在隔壁马车里,纪榛本是有些心不在焉,可被蒋蕴玉三番两次逗弄也来了点心气。他半探出身子去抢蒋蕴玉手中的芦苇,扬声道:“你一个将军,欺负小兵算怎么回事?” 他抢了半天终于抓住芦苇的根,跟蒋蕴玉你拉我扯较着劲,就要抢夺成功之时,对面的车帘被掀开,沈雁清深沉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纪榛手上力度一松,芦苇顿时从掌心抽离,他躲开沈雁清的眼神,负气一般对蒋蕴玉说:“不玩了。” 蒋蕴玉用余光掠一眼沈雁清。 两位使臣听着这些声响,抚须笑道:“将军与小秦先生可真是一对妙人,这一路打打闹闹,倒是平增了些趣味。” 沈雁清搁在窗沿的骨节慢慢收紧,越过蒋蕴玉,又见着另一车厢内,纪榛亲昵地半挨着纪决,不知说了什么,引得纪决垂眸轻笑。 太过于刺眼的一幕让沈雁清喉间发痒,忍了又忍还是低咳了几声。 在这一众人里,唯与纪榛有名有实的沈雁清成为了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榛与蒋蕴玉说笑、对纪决撒娇。他甚至连近身的资格都没有——因这里不是人人都知纪榛恋慕沈雁清的京都,纪榛甚至不是纪榛,而是莫须有的小秦先生。 沈雁清将骨节捏得发白,引得使臣不解,“沈大人可是不大舒服?” 对面的车帘被纪决刻意放下,他再看不见里头光景,这才低声回:“下官无碍。” 蒋蕴玉将芦苇叼在唇角,很轻地冷笑了声,又道:“加快进程,天黑前进林。” 漠北地势宽广,前往契丹需走过长长的沙道和密林,这一带并无人烟,今夜队伍将在林中露宿。 红日将落山时,一行人在林中搭帐休整。 随行的士兵皆训练有素,一停下便点火取暖,将干粮派发给众人。漠北的秋夜极冷,纪榛跟兄长下马到火堆旁烤火,刚一坐定,沈雁清也下马前来,就坐在他正对面。 纪榛顿时觉着本就难吃的干粮越发难以下咽,噎得难受。 纪决把装满水的革囊递给他,又轻拍他的背,“慢些吃。” 灌了几口水后的纪榛缓过劲来,却察觉沈雁清一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原想置之不理,但对方的眼神太过于明目张胆。他只好躲到兄长的背后去,靠着兄长的肩费劲地咬下馕饼。 沈雁清只可见着纪榛的小半张脸在火光里盈润透亮,吃东西时腮一鼓一鼓的,看得出神。 蒋蕴玉掀袍坐在沈雁清的对面,借用身形将纪榛遮了起来。 这下沈雁清便彻底瞧不见纪榛了,他眉心皱起,目光与蒋蕴玉碰撞一瞬,明光暗火,就连两位使臣都嗅出些莫名的火药味。 蒋蕴玉乃废太子党,沈雁清又效忠三殿下,不合是寻常事。使臣只当二人政见不同而有嫌隙,乐呵呵地打着圆场,“沈大人也吃些馕饼?” 沈雁清颔首,“多谢。” 他慢条斯理地就水吃饼,见纪榛站了起来,下意识也起身。 沈雁清一动,蒋蕴玉便唰地站立,纪决亦抬眼沉沉视之。这堪称剑拔弩张的一幕引得两个使臣面面相觑,皆有些错愕。 纪榛只是坐得腿麻起来活动筋骨,全然不知自己这一小小举动会引起风波,茫然且求助地看向兄长。 纪决温和地笑笑,“我与你到附近走走,好么?” 纪榛马不停蹄地点头,伸手去牵兄长。纪决半借着纪榛的力起身,又反将纪榛的手裹在掌心,牵着纪榛往林中走。 沈雁清迈出半步,蒋蕴玉抬手拦道:“沈大人,本将军对礼单尚有不明白之处,借一步说话。” 沈雁清见纪家兄弟已经进了密林,与蒋蕴玉行至无人之地。 没了旁人,蒋蕴玉也不拐弯抹角,冷声道:“闲话不说,你胆敢对纪榛不利,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昨夜纪榛才百般维护蒋蕴玉,今日蒋蕴玉便为纪榛放下狠言,二人如此为对方着想,好似沈雁清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面对眼前人的威胁泰然自若,只是轻声道:“将军说笑了,我和纪榛拜过天地,与他情投意洽,又怎会舍得伤他一厘?”不等蒋蕴玉开口,他眉目一凛,“倒是我要提醒将军一句,纪榛当年既为了我与你解除婚约,还望将军莫要忘记他的身份,留人话柄。” 这些话任谁听来都似在争风吃醋,是沈雁清从前极为不耻的行径,却也未曾想有朝一日他会如此的一反常态,君子风度都荡然无遗。 蒋蕴玉刹那盱衡厉色。 沈雁清自知失态,略一拱手,折身返回。 身后的蒋蕴玉掷地有声道:“我不如沈大人能言善辩,但我知凡事不看前朝看今宵。” 沈雁清似被利刃击中一般脚步微顿,萧瑟的夜风袭来,拂起一地细沙。 昨日不可追,春已逝,了无痕。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铁齿铜牙沈状元》。
第60章 翌日午后,出使的队伍抵达契丹的都城。契丹乃游牧民族,近些年发展壮大建立了辽国,寻常百姓仍用毡帐,王族则入住宫殿。 契丹王年逾六十,却仍十分壮硕精神,为表两国交好,亲自到都殿门前接待。 纪榛透过半掩的车帘看着高大的契丹王,只觉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真与耶律齐一样的雄伟魁梧。 一众人高谈笑乐前往殿内,由耶律齐分派人手安置使臣。 “诸位天朝来的大人先行落脚,今夜美酒佳肴用之不尽。” “小将军,你我许久不曾切磋,这两日定要向你讨教个痛快。” 两人上月方在蒋蕴玉的军营“大打出手”,却隐言许久不见,这些话自然是说给使臣听的。纪榛顿时有些心慌 ,他昨夜才无意跟沈雁清透露他和耶律齐见过面,如此一来,岂不是矛盾至极? 他不由得看向沈雁清,正好迎上对方颇有深意的视线,心里一沉。 纪榛唯恐自己酿成大祸,到住处落脚后,等契丹的侍从一走,即刻就将此事禀明兄长。 纪决沉吟片刻,安抚地揉揉他的脸,“无妨。” 纪榛不知是真的无关紧要亦或者是兄长不想他自责,再三保证道:“以后我定不乱说话了。” 兄弟二人的住所是挨着的,对面正好住着的是沈雁清和蒋蕴玉。纪榛与兄长谈完话开门出来,就见着沈雁清站在门前往他的方向瞧。 自打再见沈雁清,对方的目光便时时刻刻黏在了他身上,但凡纪榛回望过去,定能捕捉到热切的视线,好似往后再没有机会见着,不肯错过一瞬的相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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