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沈孟枝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对方又答应了什么,记忆变得格外模糊。 ……是什么呢? 既然说了会做到,为什么又不告而别。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抓住被角往上拉了拉,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心不静时,分毫的响动都会变得无比吵人。他听见外面的雨声,隔着一床绒棉,闷闷地传入耳中。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院中的木门似乎响了一下。 这一声格外轻微,很快被雨声淹没,像是错觉一般。沈孟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翻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 不知隔了多久,再次传来一声钝响。 他睁开眼,终于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声音立刻变得更加清晰。 有人在敲门。 仿佛是极为疲惫,敲门的声音断断续续,隔了许久,才敲响第二下。对方又似乎顾忌着造出太大的声响惊扰到里面的人,极为克制地控制着力度,所以之前雨势大的时候,几乎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沈孟枝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望着房顶发了会儿呆,终于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白天的事情历历在目,看到空荡荡的轩室时,他的心情说不上多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生气。这气如今还未全消,他不想见到楚晋。 敲门声渐渐又弱了下去。对方似乎也知晓屋内人的心思,不再动作了。沈孟枝闭上眼睛。 外面一瞬间静了下来。除了呼啸的风声,他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但他知道,楚晋还没走。 沈孟枝皱起眉,半晌,认命般叹了口气,起身披了件外衣,撑伞向外走去。 雨珠砸在伞面上格外沉闷,所幸还有依稀的月光,让他不至于在黑暗中不能视物。沈孟枝走到院门前,却没有开门。他屈起食指,隔着木门敲了敲,低声道:“楚晋。” 这一声如石沉大海,风雨飘摇中掀不起一点波澜。 可对方却听见了,像是怕他会反悔回屋一样,很快回复道:“……我在。” 他的嗓音很哑,微乎其微,几乎埋没在雨声中。 沈孟枝顿了顿,抿了下唇。他道:“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话音落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却依旧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次私自下山的处罚,明日宋思凡会转告你。雨太大了,世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萤室的伞已经借出去了,再没有多余的了。” 楚晋却打断了他:“师兄。” “我马上就走。”他语气含着笑意,声音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在我履行承诺之后。” 沈孟枝站在原地,听着他边笑边咳,话音微顿,随即低了下去,轻如呓语:“……不会再烦你。” 不会再烦你,不会再来找你。 四周寂静,只有门外偶尔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沈孟枝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出了许久的神。 伞柄上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腕上雨水如蜿蜒的蛇,游入血脉,冰冷滑腻。 他想说好,想说随你心意,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 ……承诺? 什么承诺? 水汽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股掩藏不住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他怔怔低下头去,浓黑夜色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一地暗红。 血色自门缝下蔓延过来,被雨水冲淡,水墨一般铺陈在地上,逐一渲染、减淡,融成了一幅昳丽的图腾。 他愣愣望着,脑中无数如麻的思绪,倏地断了。 …… 门开了。 油纸伞滚落在地上,惊落了一地栀子花。 沈孟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的门,只记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生疼。 他看见楚晋坐在萤室门口,回过头来。月色流淌过他的眉间眼底,漂亮得惊人。 他有些迟钝地看了沈孟枝许久,转而笑了。 或许是牵动了伤口,他又咳嗽起来,边笑边咳。 猩红的血自唇齿间溢出,楚晋毫不在意地擦去,满是血迹的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我好像……很久没有见你了。”他目光轻柔地自沈孟枝脸上拂过,月光般温凉,又怕对方不悦一般,转瞬将视线听话而克制地垂落下去,“先不要开口,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每说一个字,都会流出更多的血,一开始还能擦干净,到最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装作没事。 可那双眼睛很亮,似乎十分开心。 沈孟枝牙关有些发颤,骤然失声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不断收缩的瞳孔清晰映出楚晋的身形。 “我……去了沉因山。”楚晋说得很慢,呼吸时的刺痛激起嗓音轻微的颤抖。 沉因山下尸骨遍野,无人收殓。深夜无人看守,他避开代国将士的视线,一路走,一路殓,将曝寒的忠骨埋在山脚,从此无人打扰,英魂长宁。 他不敢漏过一个人。 沉因山下,那些未寒的尸骨,每一个都可能是那个人的兄长。 血液干涸,凝结在眼睫上,染得视线里一片暗红,楚晋看不清沈孟枝的脸,却怕他难过,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山下的惨状。 “别担心,”他说,“我把他们安置好了。” 并且他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与沈孟枝屋里一模一样的剑穗,系在一柄残破不堪的断剑上,被血染成了红色。 他把它捡了起来,在河里洗干净了。 楚晋看着那剑穗上编得歪歪扭扭的结,似乎看到了那人认真又笨拙的样子,恍惚笑了下,随即便是难言的心疼。 他张开手心。 一枚雪白的剑穗,安静躺在他的掌心。 沈孟枝怔怔望着那枚剑穗,再也移不开眼睛。 原来是这个。 原来他不记得的承诺,他想不通的承诺,他未当真的承诺,是这个。 ——我想要兄长回来。 梦境与现实交织成一片,纠缠不清。在那些或远或近、或真或假的声音中,他听见楚晋低声道:“我把他……带回来了。” 楚晋低着头,将剑穗放到了沈孟枝的手心。放得很小心,没有让指尖的血沾到那人白净的手上。 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未了的心事,强撑着他走到这里的那口气倏尔散尽,眸光如将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下来。 被刻意忽略许久的痛楚自四肢百骸反扑上来,变得更疼,疼得他有些站不稳。 楚晋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明明这样的伤也不是第一次,他都硬生生挺过来了。可兴许是这场雨太冷,这个人太远,他曾经有多习惯对方带来的温度,如今全部收回时,就有多么疼痛。 “私自下山……又惹你生气了。”他闷闷咳了一声,还是笑,“我明日去领罚……” 领罚。 楚晋漫不经心地想。 如果是领罚,那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他?他的师兄这么认真,他每次的责罚,都是对方亲自监督着完成的。 他这么想着,脑中忽然如被重锤击中,咚地一声闷响,眼前骤然黑了下来,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意识还没完全消失。有人接住了他。 松香一霎那包裹住他,他觉得喉间那剧毒的枝条,又悄然冒了芽。 …… 作者有话说: “人们总喜欢用疼痛来衡量爱意。” 忘记在哪看到的了,印象很深,深以为然)
第62章 栀子·我讨厌你 反复折磨人的热度缓缓褪去,疼痛被安抚平缓,浑身只剩下了累。 好累啊。 五日五夜,在死人堆里入睡醒来,再加上连日的奔波,最后的精力也被消磨殆尽。 被代国的士兵发现追杀的时候,他异常平静。拖着满身伤回到书院时,他也很平静。 只有那扇门开的时候,死寂荒芜的内心才猛地活过来,痛楚也变得愈发清晰。 楚晋觉得自己病了。 他遵循本能,不想睁开眼。可是窗外的日光漏进来,丝丝缕缕照在他脸上,恼人得很。 他动了动手指,却不期然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迟来的知觉回到了身上,他意识到那是一只手。 楚晋倏地睁开眼。 头顶的房梁是仿古的制式,雕着胥方特有的花纹,与轩室那被雪压塌后重换的新房梁完全不同。 他望着房顶发呆。直到眼睛盯得发涩,才眨了下眼睫,心跳无端变快了些,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了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上。 这只手和主人一样漂亮,流线优美,每一处起伏都恰到好处。热度自紧贴的掌心传过来,纤长的五指勾在他的指缝,露出素白的手背,衬得淡青血管清晰可见。 手的力道微松,因为那人倚在床头睡着了。 沈孟枝一手垂在床边被他箍着,另一只手臂搭在床头的桌案上,撑着脑袋,睡得不太安稳。他那只手里还松松握着把竹扇,随着匀长的呼吸一点一点。 原来他发热昏迷时感受到的凉风,不是错觉。 楚晋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一开始克制得极轻,羽毛般扫过,到后来,转为肆意的逡巡。 最后,他怔怔地伸出手来,向对方的眼睫探去。 指尖在半空中停住。 沈孟枝睁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楚晋近在咫尺的手。 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楚晋若无其事地撩起他的几缕发丝,拨到了耳后,挂上了一副熟悉的笑意:“师兄,头发乱了。” 手指擦过耳畔,沈孟枝没有躲闪。 他问:“为什么?” 楚晋望着他安静的眉眼,缓缓收起了笑容。 说起来好笑,他收拾东西去沉因山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没有痴心妄想一个原谅,也不是毫无缘由地发疯。 他只是忘不掉那夜烛光下,那颗灼烫的眼泪。 楚晋目光动了动,像是从对方此刻平淡的面容,看到了掩埋在那晚的满面泪痕。 他说:“你哭了。”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因为你哭了。 他知道往后的日夜里,至亲的去世都会如梦魇般缠在那人心里。他兴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落泪,会遗憾会痛苦会辗转难眠,可这些时候,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我找到了和你房中一模一样的剑穗。”楚晋道,“我把它带回来……是他回来看你。” ——所以别哭了。 沈孟枝的眼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偏过头,自暴自弃地狠狠闭了下眼。 楚晋却拉紧了他的手。 “那你呢?”他低声追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帮我处理伤口?为什么握着我的手,为什么为我扇风,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感受到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一僵,随即骤然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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