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凝神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葛根二两,生姜二两,烹煮服下,可醒酒;肉苁蓉二两,巴戟天、菊花、枸杞各一两,四味晒干,研为末,日服两次,可明目。” 众人一开始还面露迷茫,听到最后,不由悄悄忍笑:“这是变着相骂人呢。” “可不是!我看这两人面具,分明不同,偏他一口咬定是一样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是该好好治一治眼睛了。” 眼见周遭嘲笑声越来越大,那行客面色涨红,忽然拔出剑来,恼羞成怒道:“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剑一出鞘,楚晋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 白衣人被雪亮的剑尖指着,面色却丝毫不变,只是平淡陈述道:“让路。” “敬酒不吃吃罚酒……” 行客怒极反笑,手中长剑猛地向前刺去:“巧舌如簧,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最后一个字还未吐出,却在他口中变成了一声惨嚎。只见一枚银质发簪自暗处咻地射出,尖锐的簪尖顺力刺入行客左臂,仍去势未减,又于眨眼间依次贯穿其脸颊两侧、右臂,然后“铮”地一声没入远处树干七分。 长剑脱手,猛地砸在地上,发出清亮一声。 白衣人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袖中没来得及射发的石子,抬眼在人群中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动手那人的踪影。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回过神时,行客已经哀嚎着滚倒在地,脸颊和双臂几个肉洞血如泉涌,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唏嘘之时,白衣人却捡起了地上的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一剑斩断了面具的下半截,露出精致玉琢的下颌和一线浅色的唇。 他戴着这半副面具,走到行客面前,居高临下道:“现在,还像吗?” 那行客趴跪在地上,脸上血与泪混在一起,因为脸颊破了两个洞,说话都含糊不清,丝毫没了方才的风光:“不像……不像了!是我一时起意,不识好歹!救……救我,我是石城郡守的人!” 白衣人恍若未闻,将剑重扔回地上,脸上露出了一丝倦意。他拿起自己挑好的药材,轻轻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然后走到某个方向,低声道:“劳驾,能让一下么?” 上一个被这么问的人已经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众人暗自打了个寒战,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 白衣人看着那条足有两人宽的路,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但最终没说什么。等他离开后,众人见此事已了,也就四散开来,至于那个重伤呻吟的行客,则被人转送去了县衙门上。 * 听夏心情忐忑地走在楚晋后面。他觉得自己跟来胥方就是个错误,这一路上不知道触了摄政王多少霉头,要不是命硬,脑袋都该掉十几回了。 一想到这,他就恨李晟恨得牙痒痒——这老匹夫果真阴毒,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针对楚晋而来,纯粹是拿那些难见天日的陈年往事膈应人。 楚晋先前有没有被膈应到他不知道,但最后这一遭,大抵是动了真怒的。 摄政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敛尽锋芒,端的是不动声色,哪怕杀人,借的也是他们这些锋利的刀,自大秦立国以后,听夏就从未见他亲自动手过。 但是刚刚他看得真切,楚晋那一簪,用了起码六成的力道,莫说人骨,连石头都要裂开条缝来。 听夏边想着,边屡次偷偷拿眼瞄他,被后者抓了个现行,楚晋侧脸,似笑非笑看了过来:“我脸上有花?” 听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也不敢细问刚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觉告诉他,要是真问出了口,恐怕真就小命不保了。 楚晋望着远处沉沉夜色,半晌,冷不防道:“方才那一簪,是不是射歪了?” 他问的奇怪,听夏立刻心领神会:“那人还有口气,送到县衙府上了。” “这么晚,就不用县衙大动干戈了。”楚晋语气随意,“你去处理一下。” 听夏明白自己这是来活了,兴奋地应了下来,紧接着又犹豫了一下,问:“那你去哪?” 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前,楚晋倒从未动过去哪的念头。胥方城不算大,没有大秦都城封灵的繁华昌盛,再加上他在这里生活过五年,对这里的门店如数家珍,未免兴致缺缺。 他动了动唇:“我……”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前传来一道稚嫩童声:“娘,我见过这个面具!” 那戴着一张兔子面具的女童指着楚晋,兴冲冲地对着身旁的妇人说着。妇人忙拉下她的手,满怀歉意地看向楚晋:“公子,对不起,小女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楚晋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却听那女童小声嘀咕道:“明明就是一样的嘛!连断的地方都一样……” 他抚过面具断面的手指一顿,陷入了沉默。 听夏难得见楚晋吃瘪,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一想到当初他斩断半截面具时的淡定自若,简直就是在啪啪打脸,谁能想到那白衣人随手一剑,竟得到张相同的面具,一丝一毫,分厘不差。 他正乐着,却听楚晋道:“我回客栈。” “还有,你若是再磨蹭,”他轻轻瞥过来一眼,看得听夏一僵,“最后耽误了时辰,你也别回来了。” 听夏一凛,急不可耐地跑了。 在他跑得没影后,楚晋才转过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客栈在胥方城中央,但这条路却通向城外,压根不是去客栈的路。 远处,褐山掩在一片阴云之中,乌沉沉的颜色似与夜色融为一体。那里似乎少有人家,只有零星的几盏灯,闪着微乎其微的光亮。 楚晋逆着人潮,慢慢走到了路的尽头。这里已经是褐山的山麓,四方寂寂,杳无人音。丛山环抱,万木郁葱,万家灯火被他抛之身后,于是天地之间只余墨色。 他在这众生寂静中,迎着月光,拾级而上。 长阶三十三级,末端伸进静林深处,那边枝叶繁茂,将月色也拦得严严实实,导致光线暗淡,稍不小心就会摔跤。楚晋当年刚来时,在这石阶上吃了不少苦头,暗地里抱怨了千遍万遍,恨不能在旁边点上几盏灯。 灯最后没安,反倒是自己先习惯了,之后哪怕闭着眼走也不会再摔。 楚晋拨开两侧挡道的树枝,心中默数着级数,就像从前做的千遍万遍一样。 过了这么多年,书院的石阶倒是从来没有修缮一下,阶面磨得光滑,挨得也密,以至于他踏上去后,竟恍惚生出了一种年少时的感觉。 三十三级台阶说长也不长,等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却无端停住了。 按照旧时的记忆,拨开眼前这丛枝叶,便是褐山书院的大门,也是他这些年来刻意回避、自欺欺人的身为质子的记忆。 这些深色的叶子遮住了他的视线,也仿佛遮住了他的心。楚晋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忽而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如今已是上元节,除夕已经过了十几天,褐山书院门前的长明灯早该熄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自嘲一笑。 也是,书院早已关门,多少年恐怕都没有人会点一盏长明灯了。 楚晋退了两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紧接着,他觉得四周都亮了一亮,橘色火光自枝叶缝隙中透了过来,硬生生将冰冷夜色逼退三分,将来时之路也照得通明。 楚晋呼吸一滞,怔了半晌,才回过头去。 他终于伸手拨开那丛心障。 于是便见天地间,有人一袭白衣,点了一盏长明灯。 烛火映得他面色微红,眼底明亮,冲淡了眉目间倦意。褐山几日前刚下过一场雪,雪色尚未化开,他披了一身素白披风,蹲在皑皑雪地里,双手轻轻笼着灯芯处跳跃的那团火,似是为了不让它被风吹灭了。这件小事,却值得他凝眉敛目,近乎专注。 听闻身后响动,那人愣了愣,转身看了过来。 楚晋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视线从他乌黑的发顶,落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具,再到他紧抿的嘴唇。 天地寂静,唯余猎猎风声。 只是风平浪静了多少年的心湖,一瞬间却如有石子投湖,泛起阵阵涟漪,自此以往,再难停息。
第6章 履冰·无字灵位 以门为界,雷雨阵阵。 那日,当沈孟枝听见门外那个声音之时,便知道,自己平淡了这么些年的生活只能止步于今夜了。 从前的事情太复杂,他本不欲再插手其中,但是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时,还是愣了一愣。 ——大秦的摄政王,楚晋。 怎么是他?他明明……怎么会是他? 沈孟枝心乱如麻,却听门外人继续道:“楚晋向来工于心计,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但他目前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他而言,你仍是当年褐山书院的江枕。” “唯有对如今的你,他才有可能放下心防。” 沈孟枝一言不发地听着,僵立在门前,但这明晃晃的沉默却仿佛刺痛了门外之人,他猛地一锤门,倏尔提高的嗓音顺着门缝,一字字刺了进来,像是询罪般—— “你难道就想这样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你打算躲在这座书院里,自欺欺人地活多久?!” “沈孟枝,你不想洗清你的罪名了吗!” “你要带着一个罪臣的身份,去见沈氏列祖列宗吗!!!” …… * 褐山的夜里还是太冷了,沈孟枝下意识将披风裹紧了些。 他动了动发僵生冷的腿脚,缓缓站起身来。即使早已知道楚晋没死,在又一次见到熟悉人影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巨大的荒唐感,令他喉咙发涩,难以成言。 半晌,沈孟枝才低声开口:“方才在山下帮我的人,是你?” 那枚发簪,能有那般惊人的力道,那般刁钻的角度,也只有楚晋能做到。 楚晋身形隐在黑暗中,神色模糊不清:“是我。”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孟枝也就没有追问。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一点,右手扣上铜质门环,问:“进来吗?” 楚晋眸光沉沉地看他一眼,跟了上来。 二人沉默地行过院内长廊,明灭的烛光在墙面上拉出一前一后两道长长影子。院中那棵负雪银杏,据说是当年璇玑道人手植,参天古木几乎庇荫了半座书院,自枝叶疏漏处渗出几缕月光,映照在青砖瓦檐的初雪上。 树下空空,金黄的落叶堆叠成一丛,一看就是有人打扫过。 楚晋视线在银杏树上停留了一霎,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一直住在这里?” 沈孟枝走在前面,身形未顿,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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