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有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他跟前,脸色发白,焦急道:“下面的人传来消息,说徐统领的身份不知为何被发现了,今下午就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他死了。” 楚晋道。 那人一滞,随即不敢置信道:“什么?” 楚晋垂下眼,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透过乌黑的眼睫,落在面前的这张脸上。 他认得这个人,公子身边的隐卫之一,徐瞻的手下。 他移开视线,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来:“宴席之上,他想要刺杀沈恪,最终又死在了沈恪手上。” “刺杀……刺杀……?”徐允喃喃道,“怎么可能?公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指示!” 没有指示,徐瞻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可又是谁会处心积虑给他扣上这样的罪名?这样又是对谁有好处? 徐允瞳孔缓缓收缩。 他听见楚晋冷声开口,吐出了他脑中骤然出现的名字:“是萧琢。” 那个温逊大义、高高在上,似乎自始至终都未参与其中的君王。 “用我的人,刺杀他的太尉,无论最后是谁死,萧琢都能从中获益。”楚晋扬起一抹讥诮的笑,“徐瞻死,他就可以除掉一位旧秦的眼线;沈恪死,他就能除掉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这位燕陵君主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好。” 根本就没有外人的刺杀,那些所谓的刺客,都不过是萧琢安排的死士。在刺杀沈恪不成后,便堂而皇之地把罪名安到了徐瞻的头上,演变成旧秦的一场蓄意暗杀。 更致命的是,徐瞻根本不会有辩解的机会。所有的证词都指向他,再加上他的身份,众人都会认定他的罪名。 从身份暴露、被押入牢中的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活命的可能。 这一点,楚晋明白,徐瞻也明白。他纵然再怎么不喜欢这位世子,为了旧秦的安危,也要保住楚晋如今的身份。 于是从进门的一刻开始,他就陪楚晋演起了戏。 萧琢猜忌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直到楚晋将徐瞻踹翻在地,才被隔绝一瞬。只这一喘息的功夫,楚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来杀我。” 随后他的目光偏移,引导着徐瞻,看向了侍卫腰间的佩剑。 为了瞒过萧琢,这是最后一步。 在楚晋的设想里,引导徐瞻拔剑刺向自己后,他会先假意躲避几下,然后反应过来的侍卫就会将突然发难的徐瞻杀死。 可是没想到,沈恪会率先动手。 他不清楚这位太尉大人是否猜出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的确帮了自己一把。 楚晋眸光沉沉,神色若有所思。 徐允低声问:“徐统领的尸身……” 楚晋回过神。 燕陵的人会如何处理徐瞻的尸体,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最可能是扔到乱葬岗一埋了之。 “我不知道。”他说,“起码他死得并不痛苦。” 萧琢绝对不会放过异国的细作,私下不知道会用什么非人的手段来折磨这位曾经的隐卫统领。 徐瞻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这样的践踏对他来说,只会比死还难受。所以楚晋选择在这出戏的最后,让他体面、完整、尊严地赴死。 楚晋笑了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这一局,萧琢也不算赢。” 如果不是他正好出现在刺杀现场,又阴差阳错与沈恪相遇,只怕徐瞻之后,下一个被扣上罪名的就是自己。 只可惜萧琢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楚晋会出现在玉露亭中。 徐允道:“那萧琢是不是短期内不会再对我们动手?” “想必他现在头脑也乱得很,自己认定的眼线怎么又成了破坏两国盟约的疯子,”楚晋淡淡道,“让他头晕去吧。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轻易去做。”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萧琢是怎么察觉徐瞻身份的?” 风声呼啸,唇齿生寒。他望着远处漆黑无影的王宫,庞大的建筑群间灯火浮动,像无数双蛰伏的眼睛。 “……是谁一直在背后传递消息?” 徐允忽然一震,随后伸手在怀里摸索起来。他最终摸出几个小小的竹筒,递给楚晋:“这是我在燕陵的郎中令身边发现的。” “我撞到他身边的侍从在烧这些东西,就等他们走后去捡回了几个完好的。”徐允神色凝重,“我看过了,里面是寒山纸,他们应该是通过信鸽来通讯。” 楚晋将竹筒里的纸抽出来,扫了一眼。 下一秒,他的手忽然顿住了,凝滞在半空中。 徐允看着那被他捏在手里、已然变形的竹筒,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世子?” 他无法描述楚晋此刻的神情,哪怕刚刚才在萧琢手下险之又险地过了关,那种生死处境下,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徐允踮了踮脚,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会让对方脸色变得这么难看。寒山纸遇火显字,此后字迹再不会消失,所以这些已经被查看过的字条上还能看到当时的字迹。 他看了一眼,只见这张字条上写的是楚晋在褐山书院的动向。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点,楚晋忽然一伸手,面沉如水:“都给我。” 徐允一愣,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竹筒都递给他。 楚晋一个一个地接过,一张一张地看去,近乎烦躁,仿佛在反反复复确认着什么。徐允开始还一头雾水,后来忽然猛地反应过来—— 他是在辨认那些笔迹。 那些字迹清雅端秀,一看就是十几年的笔力,极其考验人。 笔迹、笔迹……如果连一个人的笔迹都能认得出来,那一定是很熟悉的人。 徐允不说话了。 他眼前掠过一点晶莹,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白色的雪花充斥了视野。 湘京在胥方以南千里,雪季来得总是要晚些。 徐允又看了一眼楚晋。他已经披了满身银粟,站在茫茫天地间,一动也不动,浑然似一个雪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眨了一下眼睫,苍白的雪花被这轻微的颤抖震落,缓缓飘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寒山纸也应声而落。 “徐允。”他的声音已然归于平静,像是空寂的山谷,“做寒山纸,需要什么材料?” 徐允冷不防被点到,想了想:“好像是磷灰、宣草,还有什么……照……照什么清?” 楚晋道:“照夜清。” “对,”徐允点头,“就是萤火虫。” 楚晋道:“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去查。” 他顿了顿,在这须臾,又低头笑了下,又轻又冷,几乎如这场雪一样:“……究竟是什么药,会用到照夜清?” 徐允听着这有些奇怪的要求,犹豫片刻,又问:“世子,那我们明日还回胥方吗?” 这次入京实在是险象迭生,按理说休整几天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不明白楚晋为什么执意要赶回去。 楚晋看着满目风雪,良久,缓缓道:“回。” 雪花落到他的发间,将浓黑的发染得斑驳。 这是湘京城的一场初雪。 * 除夕那日,褐山下了场大雪。 书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齐钰穿着他的新服,一大清早起来就挨家挨户地敲门,每人塞了一堆压岁钱,连言官也有一份。 宋思凡掂着他那份,不满道:“怎么我的这么少。” 齐钰摊手:“没办法,谁让你这儿离我最远,发到你这里,银两不够了。” 宋思凡大怒,指着言官:“放屁!连只鸟都比我多!” 言官迎着他的手指,格外骄傲地啼鸣了一声。 “你跟它计较什么,”齐钰撇嘴,分外慈爱地摸摸鸟头,“它那是连带楚兄的那份一起的。” “……” 宋思凡忍下一口恶气:“我不跟你计较……楚兄回来了吗?” “没呢。” “那江师兄?” “在萤室,捣鼓他那件价值连城世所罕见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生辰礼。”齐钰道,“我可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用心过,楚兄回来岂不得感动哭了。”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从远处而过,快如一阵寒风。 齐钰立时僵在原地,愣了半天,结结巴巴道:“我怎么、怎么觉得……好像、看见楚晋了?” 宋思凡蹙眉:“你没睡醒吧。” 再看时,那人已经消失不见。齐钰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没睡醒?” * 萤室门前贴了新写的对联,檐上吊着两个红灯笼,是齐钰亲自爬着梯子挂上去的。 寒冬腊月里实在太冷,又是山间野地,寒气更上一层。沈孟枝找了件厚些的披风,整个人缩在里面,站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纸上字迹渐渐隐去,直至最后毫无痕迹。 成功了。 他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肩背。接下来只需要把写好的纸粘到长明灯骨架上,就算是完成了。等到晚上点起烛火,寒山纸受热,字迹就会浮现出来,烛光剔透,精巧绝伦。 虽说生辰时寿星不在,也要按照正式的流程走下去,这样才算完整。 出于家族的耳濡目染,沈孟枝对于礼仪伦常向来执着,也十分重视。他想了想,提笔在纸后又加了落款。 ——沈孟枝。 出于私心,他没有用江枕的名字,不过幸好楚晋也不会看到。他压平了这张纸,准备之后自己私藏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 沈孟枝拿出一张新的灯纸,展平在桌上,思量片刻,提笔欲写。正在此时,他忽然听见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笔,向门口走去:“齐钰,又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这了……” 话音戛然而止。 沈孟枝站在门框边,还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心跳却倏尔变得飞快。 他像是有些茫然,愣了几秒,后知后觉的惊喜才涌上心头:“你怎么早回……” 门外的人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与沈孟枝相比,他的面色显得格外平淡:“江枕。” “嗯?”沈孟枝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不对劲。他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牵着对方走进屋里,“路上累不累?要不要喝茶?我还和大家做了新的梨花酥,要不要尝一尝?” 楚晋垂眸,目光落在两人松松相握的手上,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他笑了笑,眼底却平静异常:“都行。” 沈孟枝身形一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微微蹙起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可又像是哪里都变了。他松开手,只听得心跳声在耳畔震耳欲聋,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楚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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