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轻轻叹了口气,道:“徐太尉,倘若贸然进攻,胜算有多少?” 徐瑛微微抬起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回答道:“五成。” “五成啊。”沈孟枝并不意外,垂眸思索,“楚观颂派了三万人守城,我们只有两万。主将未知的情况下,的确不好决断。” 他不知道对方的用兵习惯、脾性好恶,而对方则对他们做足了准备,这样一来,他们只会处于劣势。 沈孟枝习惯性地想要询问楚晋的意见,张口的瞬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如今不在他身边。他揉了揉眉心。 必须尽快拿下梁溪。这是去往封灵的最后一道关卡,楚晋还在等着他。 徐瑛却突然开口:“沈公子。” 沈孟枝应了一声,抬起眼。徐瑛望着他,语气平静道:“对方是在消耗我们。梁溪在赌我们不敢进攻。这样下去,军中士气也会受挫。” “倘若能知道主将,胜算是几成?”沈孟枝问。 徐瑛顿了顿,道:“八成。” 他神色笃定,丝毫未因人数差距而露出犹豫,而说出的话,也下意识让人深信不疑。 “……” 沈孟枝收回视线,了然道:“我知道了。” “徐允,传令下去,全军至梁溪城下。”他缓缓开口,“……逼主将现身。” 徐允一凛:“是!” 他风风火火地退了出去,徐瑛也站起身来,打算整顿后出发至梁溪城下。只是未等他转过身,便被人叫住了:“徐太尉。” 徐瑛定在原地,目光沉静,看向对面身姿挺拔、出尘清绝的年轻人。 他一身素雪衣衫,乌丝束起垂落身后,黑与白两种极端,糅合映衬,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赏心悦目的阴阳中和美感。 徐瑛认真地打量着他,觉得他不适合出现在军中,更像个稀罕漂亮的瓷人,适合被供起来藏起来。 可惜对方不是什么瓷人。这是沈家的人,燕陵从前的雁朝将军。 他对保家卫国的人向来心有敬意,同时对对方这层身份比较感兴趣,便重又坐了下来,道:“沈公子,我已经不是太尉了。” 沈孟枝轻声笑了笑:“抱歉。”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随意轻画着,道:“徐将军从前似乎对我有些敌意,我比较好奇是为什么。” 徐瑛神色没有变化,没有被说中后的恼羞成怒,也没有急于解释。他平淡地、不假思索地承认了:“没错。我以前的确对你有过敌意,但仅限于从前。” 沈孟枝问:“是因为楚晋么?” 徐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记得,楚晋那时之所以能力压群臣,成为大秦的摄政王,离不开徐将军的帮助。”沈孟枝慢慢道,“这么多年,徐将军也始终未曾背叛过他。” “当时,你为什么选择了楚晋?” 这是他始终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对那八年间的楚晋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重重杀机中,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摄政王的位置。 徐瑛沉默下来。 半晌,他才沉声开口:“那时,燕秦之战刚刚开始。我奉令夺取胥方城,率兵到达城下时,却发现城门大敞,守城的将领早已身死,而当时尚是世子的摄政王,伤痕累累地坐在尸体旁边。” “他一个人,潜入了城,杀了胥方的将领。” 沈孟枝眼睫颤了颤。那正是他以为楚晋身死的那段时间。他在褐山脚下为方鹤潮立下衣冠冢,随后毅然下山,出褐山书院,一人提剑杀入了湘京,在满朝文武面前,与萧琢对峙。 就这样和对方错过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苦涩,想要做点什么将这种疼涩压下去,伸手摸向了桌上的茶盏。 徐瑛语气有些莫名:“我们的速度已经算快,没想到,他还能赶在我们之前,突破燕陵十二峰的天堑防线。” 徐瑛从前也听闻过这位世子的名声,他原本也曾认为对方是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那一日却彻底改变了心中的看法。 他带着敬意,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用作为臣子的礼节,半跪在地上,请对方和自己回军中。 然而楚晋并没有动,可能也没有力气动。 “他意识不太清醒,口中却低喃着,”徐瑛停顿了一下,“……‘带我回褐山书院’。” 沈孟枝手抖了抖,滚烫的热茶洒出来大半,手指立刻被烫红了一片。 他用方帕擦拭着水渍,低声道:“抱歉,失礼了。” 徐瑛摇摇头,继续道:“那时的消息是世子已经遇刺身死,战事便是这样起来的。无论燕陵还是旧秦,知道他还活着,都会选择杀了他。” 除非他表明立场,用战功和决心,让旧秦看到他的价值,重新接纳他。 “他千方百计活下来,不顾自身伤势,第一件事竟然是去褐山书院。”徐瑛直直盯向对面的人,“沈公子,你知道他是要去找什么人吗?” 沈孟枝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找谁? 找了多久? 楚晋从没有提起过。 八年后,胥方的第一次相遇,对自己而言,是机缘巧合,对他而言,却是得偿所愿。 “当然他找了个空。”徐瑛道,“那之后,世子就一直跟着我的军队,一边战场厮杀,一边继续找人。他不能暴露身份,至少在他强大之前不能,否则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追杀。” 他的神情终于泛起一丝波澜:“我欣赏他,也佩服他,在我看来,他的出现能改变旧秦。” 沈孟枝已经平复下来,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缓缓开口:“所以,徐将军认为,我是他的阻碍。” “我从前的确是这样认为。” 那时候对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家伙,他不想楚晋将心思过多放在对方身上,这样只会被拖累。 徐瑛道:“只是现在看来……是徐某小人之见,对于沈公子,徐某心服口服。” 他行事磊落,不喜欢拐弯抹角,错了就是错了,绝不给自己找借口。 沈孟枝缓慢地摇了摇头:“是我要谢过徐将军,帮他撑过了那八年。” 他站起身,披上了外袍,俨然一副要外出的样子。徐瑛蹙眉:“沈公子不待在军中吗?” 沈孟枝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回头对他轻笑了一下。 “我大概猜到梁溪的主将是谁了。”他道,“我会尽量将他牵制住。夺下梁溪城,就要靠将军了。” “我……不想让楚晋等我太久。” 沈孟枝牵动唇角,扬起眉梢,笑意盎然。 “速战速决吧。”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有好多番外想写)
第162章 云涌·天与地的奴隶 梁溪城,月下宫。 棋盘摆在正中,青衣人端坐一方,闭目休息。他手中横陈着一盒剑匣,指尖不疾不徐在盒面上敲击着,像是在数着时间。 不消片刻,屋外响起了脚步声。行过转角,在门口稍停,随即走了进来。 沈孟枝望着屋里静候的人,淡淡开口:“魏钧澜。” 魏钧澜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 他带着赞许,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问:“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不动声色,故弄玄虚。”沈孟枝不冷不热道,“这不是你最常用的手段吗?” “真是毫不客气的评价。”魏钧澜并未生气,依旧面不改色,“是啊,只不过,这些手段在你身上都失效了。” 他叹息道:“李晟、唐墨白、苏愁、钟瑾……这么多人,竟然都败给了你。沈孟枝,你的确是方鹤潮的好学生。” 从他口中再度听到方鹤潮的名字,沈孟枝蹙起眉,冷声道:“你从一开始,提起方先生的名字,就只是为了拉近我跟你的关系。” 他眼底闪动着厌恶的情绪:“你不配提起他的名字。” 魏钧澜看着他,笑意转淡,摇了摇头。 “不。”他道,“我与方相,曾经都是褐山书院的学生。只不过后来理念不同,他在燕陵为相,我便到了旧秦为相。” “从此,我们几乎再也未曾见过。” 沈孟枝脑中一个念头飞快闪过。他敏锐地抓住,问:“自古以来被逐出褐山书院的唯一一个人,是你?” ——唯有叛国之人,才会被逐出书院,永不得归。 这是书院未曾写进诫规里的铁律,也是百年来仅动用过一次的责罚。 “燕陵没有成材之人,实现不了我的抱负。”魏钧澜语气平淡,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也并不在意,“那就换一个能让我大展宏图的地方,何错之有。” 他拿起身前的一枚棋子,缓缓摩挲。 “他主和,我主战。我与他这辈子都没分出胜负,便决定让我们各自的学生分个高低。” 魏钧澜抬起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沈孟枝,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他道,“看起来,还是他赢了。” 沈孟枝神色沉了下来:“你的学生,是谁?” 魏钧澜平淡地笑了笑。 “旧秦的世子。”他缓缓道,“楚晋。” 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沈孟枝瞳孔微微颤动,手指下意识地蜷起。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人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死得太早了。也不知道,他随手种下的‘魄’,如今已经彻底取代了他,做出这许多胆大包天的事来。” 魏钧澜听不出情绪地轻呵了一声:“真是孽种。” “说完了吗?” 沈孟枝打断了他,冷淡开口:“既然我赢了,你这次又要玩什么把戏?” 对方是守梁溪的主将,却不与他们开战,而是点名要自己来这里。他回过头,扫了一眼守在门外与梁溪士兵对峙的徐允,后者冲他悄悄眨了下眼。 沈孟枝收回视线,心知徐瑛已经率兵到了城下,只待他的信号后发起攻城。 他掩上门,将剑拔弩张隔绝门外,随即垂眸,看向面前这副棋局,听见魏钧澜道:“你只赢了一局。” “我与方鹤潮赌,赌你会不会入世,这一局,是你们输了。”他从容道,“他要拼尽性命护着沈家,护着你,我就要逼你从那书院里走出来,激化燕陵与旧秦的矛盾,从而引导你的选择。” “如我所想,你被卷入了王权纷争,无法脱身,直至身死魂消。” 他神情自若,微笑着撕开了一副和善的面目,将长达数年不见天日的阴谋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魏钧澜看向对面神色猝然沉了下来的人,目光随和,又从容不迫地将令人心底发寒的事实说了出来:“从八年前开始,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我的预想之中。” “无论是你遇见当时的楚晋,还是后来在沈家出事后下山为将,亦或是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都是我设计好的。”他不疾不徐道,“虽然中途有一点偏差,比如,在我的预想中,你与楚晋应该彼此视为死敌,你会帮我牵制住他。”
173 首页 上一页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