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红枝和黄湘哈哈大笑,江游世自己也觉得滑稽,跟着他们笑起来。笑得够了,段红枝道:“就你把他当个宝呢,他对你这幅样子。” “哪副样子?”江游世敛下笑意。 “你当真觉得他对你好么,”段红枝瞪大眼睛,“他武功明明那样高强,教你许多年,可有把他的十之一二教给你?他把你当小狗儿养呢!” 黄湘还懵懵懂懂地问:“他师父武功很厉害吗?” “无所谓,”江游世不悦道,“他想教什么就教,不想便算了。” “难怪他把你当小狗儿,你果真像个小狗儿,”段红枝道。 江游世还待要说什么,她又幽幽叹道:“我像什么?我爹盼望我嫁给尹大哥,我就巴巴地喜爱他,到头来他还不领我的情。我像个……我像个……” “像个什么?”黄湘小心翼翼地问。 “段红枝伏在桌上,自嘲道。趴了一会,仿佛才听懂黄湘的话,突然将桌上杯盏酒坛尽数扫在地上,砸得粉碎,大笑道:“我像个什么东西呀!” “段姑娘,你喝醉啦,”黄湘长舒了一口气,道。 江游世仔细一看,段红枝果然醉得要坐不稳了。他心里不禁懊恼,自己怎么跟个醉鬼置气呢? 三 个人默然相看,过了好一会儿,将圆的月亮攀上中天,段红枝立起来嘻嘻地笑道:“斗香,你怎地还没歇息?”说罢又坐倒回去。江游世慌忙回头,那荷池对面果真 有个人影,举着一盏陶灯,不知已站了多久。斗香听见段红枝说话,走近了道:“小姐还不回去么?”段红枝扑在她怀里,道:“这就要走了。斗香,你的袖子怎么 湿了?” 斗香捏着一丸东西,送在段红枝嘴边道:“急着来寻小姐,摔了一跤。” 段红枝一点疑心也没有,张口将那药丸纳进嘴里,模模糊糊地说:“又酸又甜,是梅片么?” 斗香道:“不是。”段红枝也不深究,将那药丸几下咬碎了,忽然睁开眼睛:“斗香!你怎么在这里!” “段姑娘,你方才喝醉啦,”黄湘又道。 段红枝方才醉成那个样子,面上有些挂不住,低声道:“方才我喝多了,说了多少胡言乱语,你们就当没听过罢……你们两个醉得厉害么?” 黄湘喏喏地点了头,又摇摇头道:“没有关系。”他走回自己屋子,一转头,只见江游世还站在屋檐外边,不免担忧道:“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这些天来,我想……我想他对你是真心地好,不是胡乱使唤你。” 江游世摇摇头,笑道:“黄兄喝许多酒,还这样机敏。我醉得头昏,吹一会风再进去。” 江游世站在夜风里,目送黄湘进了屋门,隐隐感觉到脑袋真的犯起晕来,托辞一时竟成真了。段红枝说那些话好像喃喃的回声,在他耳边嘀咕个不住,江游世气上心头,遥遥对着那神树的方向,默念:“我愿……” 后半截话才在他脑海里轻轻一点,他立时不敢想了。明明是在四下无人的地方,醉里念无人听闻的心声,他也仍旧不敢肖想那些东西。 夏夜的长风一吹,江游世幡然醒过来了。他拐了个弯,走到薄约门前,抬手敲了三下。 里面没有回声,江游世也不着急,靠在那门上等着。终于门内道:“游儿,怎地这个时候找我。” 那屋门一开,江游世险些跌进去。薄约闻到一股米酒的馨香,又道:“甜腻腻的酒,也喝得醉?”江游世摇头道:“没有喝醉。” 薄约正趺坐在床上,心想:“平常你再借十个胆子,也不会来扰我打坐。”他招江游世也在榻上坐下,暗笑着道:“是么,找我有甚么正事?” 江游世道:“师父,这世界上是否有种毒药,能够叫人干渴难忍?”薄约道:“江湖这样大,有也说不定。段家那圆脸丫鬟死了,你疑心是给毒杀的吗。” 江游世讶道:“师父成日在屋里待着,也知道这事么?” 薄约笑道:“他家的下人个个人心惶惶,讲来讲去,我就是聋子也听知了。”江游世正色道:“段家藏了个使毒的高手,住在这里实难安宁。” 薄约睁开两眼,玩笑道:“若我哪一日给人毒害死了,游儿要不要替我复仇呢?”江游世悚然,连忙摆手道:“这种事情我连想也不要想!”薄约却说:“游儿白日里才说过——自己过日子才是最紧要的。我想来想去,的确是这个道理。” 江游世急道:“我决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师父不在,于我等于是天塌了。” 他生得比薄约矮些,这般抬起头来表忠心,一阵情切的酥风凑着薄约颈项吹过。薄约嫌热,将他拉开一点,道:“我不教游儿那样多武功,省却你操心了。” 江游世心里一阵悲苦,想道:“原来是这样拒人千里的含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薄约笑道:“不说生生死死的事。游儿以后娶妻生子,总不能全都住我小院儿里罢。” 这话就同一把火一样,江游世本来压抑了许多委屈和情丝,随酒意上涌,一并都被点着了。他气得两眼通红,恨恨地说:“谁道我要娶老婆生孩子!” 薄约没想他给逗得这样激动,道:“好罢,不说了,和师父打一辈子光棍。”伸手在他头上轻轻地揉了一下。 江游世被他冰冷的手抚到额头,热血、难过都沉弭下去了,黯然道:“好,那样也行。” 薄约笑出声来,说道:“游儿对我最好,我当然是知道的。你若放心不下,明日同你在段家院里转转。” 好半晌没听到答话,薄约去看他,原来江游世闹了一番,已困得不行,沉睡过去了。薄约只得留他睡在床侧,自己依旧盘膝打坐。
第十三章 尘烟 如此过了一夜,待江游世醒来,薄约问:“醉成这样,夜里的事该忘了罢?”江游世念及那些胡话,脸上热个不住,却道:“没忘,要去院里巡一圈。” 薄约并不惊讶,道:“那就随你去。”他将窗户推开,只见外面山墙错落,碧瓦金辉,附近人家养的雏鸽正当晨飞之时,咕咕鸣声直透进屋里来。江游世看得出神,道:“师父不拦我么?” 薄约道:“左右劝不动你,只有自己生气而已,索性不拦你了。”走回床边,将隙月剑系在江游世腰上。江游世知他不过玩笑,笑道:“对不住师父,是我翅膀硬啦!” 两人寻了个借口,连早膳也不用,走到段家中心的内院。薄约难得从屋里出来,心情颇好,眼底嘴角都浅带一丝笑容,在阳光下有种熠熠生辉的神气,道:“你要去哪儿?偌大一个段府,数十间房屋总是有的。” 江游世道:“若他要炼毒制毒,总得有个地方放药材才是。太热、太潮的地方都放不住。”薄约笑道:“不错,也不能存在仓库里,免教下人误拿了。”江游世道:“除却这几个地方,旁的屋子都去看看罢。” 两人避着府里往来的杂役,一间间地从窗缝去窥那屋子,看了一路,也没找到一间异样的。一直走到东院,薄约指着一间小屋道:“这屋子怎锁着门?”江游世照那紧闭的屋门推了几下,那门一丝晃动也没有。竟是个雕出来的假门。江游世道:“想来还有个暗门才对,现在该怎样进去?” 薄约道:“这有何难。”伸手在窗棂上点了一下,内力将窗上镂空的花纹平平地震掉一小块,露出个二指大的小洞。他将手指探进去,勾开窗栓,那窗户便开了。 他自己首先跨进去,江游世跟着进来,惊道:“这样多的药!” 只 见那屋子四壁和医馆一般,放了许多百子柜,又都粘着纸笺,上写药材的名字。寻常草药、药丸不必提,还有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其中有张纸笺最黄最旧,上写了 “人心散”三字。江游世看得一惊,心道:“别的丸散用甚么制成,就叫甚么名字。这人心散也不知是作何用处,莫不是拿人心碾的罢?” 粗 看之下,这小小屋子里的药材竟有千种之多,难怪扑面全是苦药尘埃的味道。除去药材,地上还摆了许多药具,江游世不敢徒手去碰,拿手帕包了一个个细看。那些 药碾、熏炉,都是十分寻常的物事,且清洗得十分干净。只有个金罐贮着小半罐乌黑药膏。罐底原本雕了个图案,现在几乎给磨平了。 他一时看不出那罐子刻的什么,唤薄约来看,薄约只垂眸看了一眼,又拿着罐子闻嗅一番,道:“怎么是这样。”江游世笑道:“师父瞧出甚么端倪了?”他说到半途,只觉眼前一闪,薄约抬手将他腰间“隙月”长剑抽了出来,道:“你且看着。” 自下山以来,薄约便不再对他藏匿武功,但他看不清薄约怎样取剑,仍旧心震不已。薄约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以前也没有瞒你过,你不留神罢了。”说着一笑,挽了个雪光烁烁的剑花,横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江游世大惊失色,伸手拦他。薄约道:“教你看着呢。”将他挥开了,伸手捻了一点药膏,抹在伤口上。江游世急道:“这罐里不知混了多少奇毒,怎能抹在手上?” 薄约却抓着他手腕,不让他动弹,很得意般笑道:“是不是你不留神?” 江游世顺着他目光低头,那“隙月”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还回他腰间剑鞘。薄约又道:“你看看我。” 他抬眼望去,薄约垂着眼睛,目光掩在睫毛之下,似笑非笑地道:“叫你看这药,你在看什么呢?”江游世面颊飞红,改去看他手臂。方才那道两寸来长的口子涂了一层薄薄药膏,竟已不再流血,甚至有些收口结痂的迹象。 江游世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东西!”他一面惊疑,一面放下心来,去翻别的地方。真教他找到贴墙的一个架子,摆了一排细竹筒,各个筒里灌着乌黑的腥水,淬着根牛毛细针。而那竹筒生满紫斑,想来也非平常竹子。江游世叫道:“啊呀!玉莲脖子里就扎了根这样的银针。” 他将那细针清点一遍,已有三个竹筒里的针被取走了,却不知除了玉莲,还更有谁受害。薄约走到他身侧,道:“同你说过么?这耳房本是段夫人的地方。” 江游世道:“段夫人过世,她的房屋自然没人进来。掩人耳目的功夫……” 说到一半,薄约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谛听,道:“有人来了。”着他先翻出窗外,自己跟着出来,再将那窗格震下的木片原样塞回去,一点痕迹也不留。 师徒二人躲在屋后,段力真远远走来,在门上左右按了三下,门边裂开一道暗缝,恰好能容一人侧身而过。江游世心里想:“怎么是他?” 只听段力真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似乎十分烦闷。过了不知多久,斗香也走进屋里,进门便问:“附近有人么?”段力真答:“没有,你快给了我。”斗香不悦道:“这是你在求我,还是我在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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