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世嘿嘿一笑,说道:“你要染指甲么,师父?你若要染指甲,这个也能种得来。”薄约在他脑袋上一敲,斥道:“尖牙利嘴的,以前藏得真好。”江游世缩缩脖子,跑到后院。 后院搭了个一人半高的竹架子,早先种的藤蔓当然也不在了。薄约道:“这儿种的是丝瓜。结了瓜的时候一半儿拿来煮汤,一半儿留着洗碗洗锅。” 但现在架上空空荡荡,只有个鸟窝而已。里边的小雀不怕人,倒是芙蓉一叫,它们便扑棱棱地飞了。江游世啧啧称奇,道:“师父,你还知道这个呢?” 薄约恼道:“怎地就不知道了!” 江游世笑道:“我第一眼见着你的时候,就觉着像……” 他说到一半,痴痴地笑,不往下说了。薄约道:“像甚么?” 江游世道:“……像哪儿来的贵公子。” 薄约很是受用,得意洋洋道:“我年纪最小,他们都顺着我,不叫我做事。” 江游世好奇道:“他们?”薄约说:“师父、师娘,还有……”说了一半,不肯再说了。江游世了然道:“原来是这样。”薄约又道:“所以我不练武的时候只消躺着看书便了。” 江游世笑道:“不做事也值得骄傲吗?”薄约冷笑一声,说道:“得亏这样,才能教你点东西。你那好兄弟黄湘,找蔺祺做师父……黄湘识字么?” 一转眼到了正午,两人都觉出肚饿来。碗筷柜儿上趴了只人头大的壁蟹,薄约抄根柴火,在柜上敲敲打打,将它震走了。他开那柜子道:“好险没碎。”从柜里拿了一对巴掌大、黑油油的碗。又打了泉水,泡着路上剩的干粮,装得满满一碗。 江游世看着碗里浆糊,笑道:“真是贵公子做派。”薄约没好气道:“不爱吃便不要吃了。”江游世忙埋头喝那糊糊。 喝到见底,江游世只觉那黑油油小碗又有些说不出的流光溢彩。他心里一惊,将那小碗翻过来,只见底下刻了“进琖”两个大字,骇然道:“还好没碎!” 薄约慢悠悠道:“要是这对儿碗碎了,只好拿更贵的吃饭。是不是贵公子做派?” 江 游世忙活一下午,捉了一只锦鸡,烧水洗剥净了。又将院里灶台拾掇干净,这才吃上一顿有油水的饭。屋里存的灯油早就干了,屋顶瓦片却还保存得很完好。要是天 彻底黑了,星月照不进来,看不了书、写不了字,真是无聊已极。江游世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薄约找不见他,抓了芙蓉问:“你那小主人呢?怎地不去缠他?” 芙蓉摇着尾巴,围着他团团打转,显然是听不懂。薄约又道:“江游世呢?”芙蓉还是听不懂。薄约道:“呀,你这傻狗!游儿呢?” 这一回芙蓉听懂了,拔腿往外跑。从后院一路追出去,只见江游世蹲在那泓泉眼边上,望着悠悠的溪水出神。薄约叫道:“游儿!”江游世吓得一震,转过头来。薄约问:“想甚么这样出神?” 江游世讷讷道:“想……溪水太细,衣服要怎么浆洗才好。” 薄约笑道:“喜欢这地方么?” 江游世应了一声,往山下看去。一点余晖倾在层层叠叠的水田中,好像个红柿子流进了雪地。牧童赶着牛回家,走在田间,就和皮影戏一样。天渐渐全暗了,江游世才道:“师父,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薄约叹道:“是呀。”空空师太的药是假的,再没有时间可拖延了。走了要去做甚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又过了好半天,江游世才道:“师父,我与你一块儿去。” 薄约一笑,既没答应,倒也没有不答应。他说:“不想这些事儿。你的剑呢?” 江游世一直将剑带着,此时解下来递给他。薄约拿着隙月剑,在手里刻刻画画。今夜的月亮却是个圆月,掩了一层蚕纱般的彩云,就像披着霓裳一般。山里的夜风、泉水的凉意一股脑侵袭上来,教人好像浸在云中那样舒服。江游世看得久了,迷迷糊糊靠在薄约腿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薄约叫道:“游儿,醒一醒。”江游世睁开眼睛,薄约柔声道:“你困得狠么?一会回家里睡。你看。” 他手里拿了个东西,在泉水里沾湿了,又从袖里拿出来指节长的一段蜡烛头,放在石上点亮了。江游世笑道:“你从哪儿找的蜡烛?竟没叫老鼠吃掉。” 薄 约道:“书箱里翻出来的。”他把手里那玩意罩在烛焰上,立时发澄澄的暗光,原来是个削了底的干葫芦。薄约提着葫芦嘴一转,葫芦壁上刻了个戴乌纱帽小人,草 草刻了面目,左手背在后面,右手端着样东西。亮光从镂空的线条里透出来。江游世没反应过来,笑道:“这刻的甚么典故?还挺好看呢。” 薄约也笑道:“赔给你的。”捏着葫芦又一转,旁边篆字刻着“团圆”。 给他看了好一会,薄约将蜡烛吹熄了,道:“葫芦干了可就要着火啦。”说着在江游世湿漉漉的脸上一亲,把那葫芦灯罩塞进他手里。 薄约原本一个人睡,屋里架床也就是照单个人的规格打的。躺两人不免挨挨碰碰。但他更不许江游世去睡蔺祺的一屋,两个人只好挤在一起。江游世还拿着那葫芦看呢,看那雕工,忽然说:“师父,原来隙月剑的穗子,是你刻的。”薄约心软道:“这也看得出来?” 江游世对那葫芦爱不释手,睡觉也想握着,又怕夜里翻身压碎了,于是拿根衣带拴着,挂在床顶上。薄约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那葫芦说:“这东西要是将我砸醒了,你可看着办。”放罢狠话,他将床头叠的杂书一扫,两人抱作一团睡了。
第四十六章 钟残梦晓 “不见居”里除去卧房厅堂,还有一间静室,是供弟子打坐观想的。打坐要不了多少地方,因此这屋还作堆杂物的处所用。年久积尘,进去就要呛得咳嗽。薄约拿块湿布,在桌上擦上擦下。江游世却不知从拿翻了本册子出来,盘腿坐在蒲团上,看得津津有味。 擦完桌子,薄约也凑过来,问:“看甚么这样好玩?” 江游世颇有点不好意思,将书掩了道:“啊呀,师父,我帮你擦。”薄约笑道:“早弄完了,让我瞧瞧。” 江游世便摊开那书,原来是本线订的账本。薄约道:“连这也能看得入神。”江游世指着账上一句,也笑道:“师父,你看。” 那账本除却开销,大半在记别人送来的礼。江游世指的那句是“鲜山板栗卅斤”,旁边小字又补了“救林家女”。薄约道:“板栗不值几个钱,也要收么?”江游世神往道:“收了才是大侠客呢!” 薄约道:“原来是子贡赎人的道理。”江游世道:“也不尽是。救了他家的女儿,要是不收礼物,别人反而心里难过。如此而已。” 薄 约站起身来,从柜上抽了一卷熟绢,道:“你那账可是祖师爷记的呢,要不要来瞧,他们长成甚么样子?”江游世惠然应了,薄约便铺开绢纸。和别的肖像倒是不 同,那绢上画了两人:一个手执“隙月”宝剑,牵匹芦花白马,眉目疏朗,白衣翩翩;另一个却高鼻深眼,不大像中原模样。腰上三尺长刀,想是“十轮伏影”了。 右边题道:“为东风大侠、张鬼方大侠作相,后进蔡元谨制”。江游世两手一拍,将那账本往前翻了几页,道:“是这儿了。” 那账本多用小楷记录,只这一页有行七扭八歪的怪字,道是:“一尺半绢本像,入山为蔡元弟寻药一株,尤其难找。他手摔断,只好我写。好在画得还成。”这画竟然也是别人送的。薄约失笑道:“将个账本看这样熟。”江游世合了书,咯咯地笑道:“以后指不定也有人给我们两个画呢。” 可惜那账本缺了半本,不知撕到哪里去了。薄约看他翻完了,又道:“我师父与师娘也有一张像。但那是他们绑了个画师,来山上画的。” 江 游世恍然道:“我想起来啦,你曾说过要给我看的。”薄约装傻道:“是么?我都不大记得了。”这还是他在润州的时候,内伤发作过一回,醒来时和江游世许的。 许过这话,他便将江游世支走了,本来存的是再也不见的心思。他又抽下二卷绢纸来。薄明、蔺冰一人据了一张,各自执着刀剑,都在鞘外。薄明坐在椅上,“隙 月”横在胸前,揽起衣摆,作擦剑的姿态。蔺冰单衣赤足,单手握着曳地的长发,另一手拿着“十轮伏影”,似要出门迎敌。江游世看着笑道:“真是杀气腾腾。” 薄约也笑道:“他们生前最爱别人这样说,但你又心软、且又乐善好施的,真不知道他们是否喜爱你。” 江游世心想:“不愧是一家。师祖将传世的牌匾劈成两半,师父把好端端的宝刀熔成剑鞘。”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末了薄约又道:“还有一样东西。”说着向架上找去。 找了好半天,江游世听那架上一声巨响,连忙过去问:“师父,怎么回事?”薄约面色苍白,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江游世还以为他内伤复发,连忙扶着他后心,要助他运气。没想到薄约一挣,颓然坐在地上,喃喃道:“蔺祺怎么来过,蔺祺怎么来过?” 江游世吓了一跳,道:“甚么时候?”薄约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或许几年前,他来找我罢?”那架子刚刚遭薄约打了一下,差点儿散了。江游世望过去,迟疑道:“是少了东西?”薄约道:“掌门的信物,给他拿走啦。” 江 游世讶道:“怎么样子的信物?会不会记错地方了?”薄约道:“一块玉牌,锦盒装着的。我亲把它锁在抽屉里,绝不会不见。”江游世不信邪,自己去那架子上 找。架上没找到,他又钻进书柜、翻得浑身灰絮,终于也没见到哪里有个锦盒。薄约好容易缓过来,招他过来拍掉尘土,道:“不要找了。” 江 游世宽慰他道:“说来说去,本门也不过两个人。他拿了信物,也没有人就当他是掌门了。”薄约起身道:“说得对。”将东风、张鬼方二人画像挂在墙上,薄明与 蔺冰的画像陈在下面,指着地上蒲团道:“游儿,你跪在这里。”江游世不明所以,依言跪了,薄约走了几步,跪在前面,朝那画像拜了三拜,朗声道:“十代掌门 弟子薄约,遗失信物,多有失职。一日不将叛徒手刃,一日愧见祖师爷、愧见先师师娘之灵。” 江游世心里颇有些忐忑,跟着他拜下去。只听薄约又道:“今谨以本门掌门之位,传与十一代弟子江游世。”江游世大惊失色,就要站起身来,叫道:“不行!” 薄 约冷声道:“江游世,你敢站起来?”江游世浑身一抖,道:“这决计不行的。我……我武功不好,什么都不会,当不得这个掌门。”薄约便又像那画像叩了一下, 道:“还有一过,徒弟也教得不好。本门百年基业、天下无双的功夫,就要毁在我手上了。”江游世看着他背影,眼泪涟连而落,慌忙道:“没、没有这回事。我一 定好好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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