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和令先生的故事人尽皆知,却又鲜为人知。即使我作为故事的参与者,也难以讲清他们的经历。 他们之间的故事,唯有他们才是书写者,唯有他们才是讲述者。 我能说的,唯有我与他们的故事。 我的骑术乃皇叔所教,在夕阳之中,皇叔的容颜和目光极为和善。 “我定会教会你骑马,虽然你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但是有我在,你就不必害怕,哪怕你从马上摔下来十次,我也能接住你十一次。” 那年我只有八岁,在皇叔的关怀中感受到无比的安心和温暖。他为我牵马,慢慢地游走在校场之上,无忧无虑。 同时,皇叔竟向我求教学问,我感到意外,可是看到他那清澈无比的双眼,我又想起,他是塞外的风雨,何时懂得这些条条框框?他之所以向我询问这些条条框框,全然是因为令先生。 令先生曾做过我的教书先生,他虽年轻,但他的学识却极为渊博,是我一生最为敬重的人之一。在尚书房时,他教懂我一句话:“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在深宫之中,收敛锋芒,安得长久。 当皇叔带着令先生离开长安城前往塞外之前,皇叔将我托付给皇嫂——宫中又一位良善之人,即使她也曾身不由己,也曾手染鲜血,可是在深宫之中,何人不是如此?后来的皇叔如此,我亦如此。 皇叔和令先生离开之后,虽然宫中的生活一如往昔,但好在我有了期盼——期盼着皇叔有一天能够回到长安,能够陪伴着我。 可是多年以后,我却发现这是最错误的愿望。 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皆可用来形容皇叔,他是风,是雨,亦是明月,完美无瑕。 只是细想回来,这世间何时有完美无瑕的事物呢?总有人想要将其破坏。 皇叔回到长安后所经历的一切,我为之心痛,很多时候,我宁愿是我去替他承受,也不愿他支离破碎。 “以前我有多希望皇叔能够回到长安,留在长安,如今我就有多希望他可以离开长安,远走高飞,永远无忧无虑。” 这是我曾对梦珏诉说的心声,那位写尽天下人故事的笔者,我希望有一位这样的人记得,这世间曾有美好的祝福给予皇叔,有人愿意永远地守护着他。 从前的皇叔犹如空谷幽兰,不染尘埃,不想有朝一日,陷入泥泞,身染鲜血。 那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夜晚,皇叔只身一人血洗韶景楼,为他的师姐们报仇雪恨。 在那之后,父皇病倒,皇兄遇刺,皇叔成为摄政王,大齐江山的储君,受到世人的称赞和期许,无数的荣耀在皇叔的身上。 然而,我再也没从皇叔的眼里见到从前的欢愉自在,有的只是落寞悲伤。 在世事无常之中,他和令先生的故事结束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可我不信。 只因我在令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与我一样炽热的目光,我能肯定,令先生与我一样,想要救赎皇叔,让他永远地离开长安城的悲痛漩涡。 终于,我这一生最有勇气的一次,在韦先生的建议下,我与令先生达成合作,共助皇叔逃离皇宫。 那一夜,我并未见到皇叔,也未来得及见父皇和母后最后一面。 一夜之间,父皇的金銮殿失去光彩,母后的凤仪殿化为灰烬,皇叔的兰陵阁从此黯淡无光。 我在偌大的皇宫中,唯余寂寞。 六、 皇叔离开后,我没有一日不在期待知晓他的下落。只是此时的我,已经不再奢求能够与他重逢。 于我而言,只要知晓他还在这世间的某一处安好着,足矣。 月缺,则愿岁岁年年安无恙。 想在长安城立足,要么有显赫的出身和地位,要么有过人的手段和能力。我出身皇室,先帝唯二的皇子,培养自己的人脉并非难事。 那些效忠父皇的官员和侍从与我相交甚好,同时,我并无僭越之心,与他们交好最大的原因是我想查清父皇驾崩的真相,让皇兄饶恕皇叔。 令先生知道我的内心所想,于是他将真相告知于我。 我震惊不已,原来我与皇叔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他是谁已不重要,于我而言,他只是我的皇叔,是我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亲人。” 令先生泪目,拱手道谢。 我看着高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兄,大齐江山的新帝,这世间与我流着同样血液的亲人。 他的目光总是凛然,难以猜透,我知道,他会是大齐江山最杰出的帝王,却也会是大齐江山最孤寂的人。 “朕知道你要做什么,去吧。” 皇兄起身离去,我明白,他在容许我继续寻找皇叔,只因此时的他已经全然凌驾在大齐江山之上,手握主宰所有人命运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有权改写任何结局。 我同父异母的皇兄,幼年时,我与他相处时间少之甚少,虽然每一年我的生辰他都会遣人送来礼物,但我却未曾见到他。他是太子,日理万机,见不到他再正常不过,因此我也未放在心上。 长庆十九年的冬天,在我的生辰那一日,我独自一人来到兰陵阁独坐,看着面前饭菜,我实在无心享用,便一直出神着,回忆往事。 我知道,今年的生辰只会有我一个人度过,父皇母后双双逝世,皇叔离开,皇嫂忙于后宫之事,意明哥出征,又有何人会在乎我这位皇子? “朕本想忙完手中的政事去重华宫看你,想不到你来兰陵阁了。” 我蓦然抬头,发现竟是皇兄前来。 “今日只有我们兄弟二人,无需多礼。”他止住欲起身行礼的我,端坐在我的对面,与我像寻常家人兄弟一般聊天谈心。 “如今父皇离世,除了启佑,景修你是朕在这世间唯一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所以朕希望你能够相信朕。” “朕知道,皇叔于你而言是远胜于朕的,可是既然你我生在帝王之家,凡事就得为天下考虑。” 我起身,跪伏在地,嗓音是前所未有的颤抖。 “还请陛下饶恕皇叔!” 他饮酒,默默地注视着我,良久,他开口言语,嗓音颇为低沉嘶哑。 “从小到大,你从未求过朕何事,朕是你的皇兄,也是大齐江山的皇帝,坐拥天下,却不能给你什么……” 他在桌案上放下一物,随后起身向外走去,留下一句:“朕会尽可能地放过他,就当成全你——大齐江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云王。” 我直起身子,看着他孑然一人的背影,龙袍似枷锁一般,曾束缚父皇,如今也束缚着他。 一时间,我泪如雨下。 “臣弟多谢皇兄!” 我的皇兄,他默默地承担着所有悲痛和孤寂,很多年前的他何尝不是皇宫中最无忧无虑的皇子?然而命运却让他不得不承担无数责任,甚至,他将我的那一份也一并承担。 很多时候,他总是在成全别人,只因他明白,身为帝王,他无法像我们一般去爱,无法像我们一般去选择,他只能在无人之巅成为孤家寡人,终此一生。 我回头,凝视着皇兄留在桌案上的物件,正是父皇的贴身玉佩,从此它会成为我的贴身之物,直到终老。 我紧握玉佩,下定决心,我必须能够独当一面,与心中所爱互相守护。 后来的一日,我曾到落音楼听书,我蓦然一惊,只因传入耳中的故事竟是皇叔与令先生的故事。 我不解,看向此时走来的雨洁,问道:“秦当家,这是为何?按理来说落音楼早已不说皇叔和令先生的故事。” 雨洁微笑坐下,解释道:“玉迟王和韩相的故事口耳相传,出现在落音楼不足为奇。” “难道就不怕被有心之人状告韩相吗?”我担心不已,如今朝堂尚未完全稳定,只怕有心人以此弹劾令先生。 雨洁摇头,回应道:“安云王有所不知,那年陛下登基之后,我曾与陛下在此见过一面,当时他请我号召商邦,共同帮扶天下百姓。其实就算他不来,我也会如此。” “当时他坐在这里问我,落音楼为何不再说玉迟王和韩相的故事,我问他,难道落音楼重新讲述玉迟王的故事,他不介意吗?” “他说,无妨,他们的故事本就应该被传颂。” “安云王,你是他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你能够理解他,他也曾向往那样的故事,而我有幸,曾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我默然无言,心生无尽的悲凉。 ……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那是一日黄昏,令先生从长安城外赶来,穿戴整齐之后,他径直前往金銮殿,与皇兄交谈至深夜才离去。 像昔日的临清王和太宗皇帝一般,无人知晓他们交谈何事。 在那之后的不久,令先生便托我带信远赴塞外,他将随后赶到。 离开长安城后的秋日,我来到麦积山,欣赏秋日风光的同时,也在庙中祈福。 在此处,我听闻令先生辞相的消息,同时也听闻在孙太傅和令先生的举荐下,韦先生拜相。 我在佛前微笑着,在翰林院沉浮多年的韦先生,终于有朝一日被世人看见光芒。 韦先生成为大齐最负盛名的丞相之一,他告老还乡之后,我时常去拜访他,与他亦师亦友,畅聊往事,寄情将来。 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年过去,在长安城再见皇叔时我已十六岁,少年已长成。 “两年多不见,景修你不仅都有我高了,而且愈发英俊。” 他见到我是欣喜的,我见他则喜中含悲,为我们的重逢而喜,为他的憔悴和伤痕而悲。 我们的重逢并不久,再见皇叔时是在华山之巅,他因为一场决斗陷入昏睡,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我和令先生他们一样,几乎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唯恐失去他,唯恐他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华山之上,我对月祷告,保佑皇叔安然无恙,早日醒来,与我们团聚,与令先生长相厮守。 我陪着令先生回长安请辞的那一日,皇叔从昏迷中醒来,只是未等我们归来,他便先行离开华山,返回塞外。 收到消息时,我和令先生互视一眼,发现彼此的双眼已经含泪,一时间,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随即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只因我们庆幸,皇叔将永远地离开中原带给他的束缚和牢笼,他的余生将会重迎自由。 皇叔一直这般善良和蔼,于我而言,他是我一生的月光,给予我方向。 我怀揣令先生的信件来到遇仙山时,正值飘雪时节。缓缓地走在遇仙山的山路上,仿佛踏入人间仙境一般,我流连忘返着眼前的一切,想象着皇叔在这里生活的美好过往和自由将来。 即使一路上风雪不停,可是在我的眼中,他们如春风春雨一般,和煦温柔,滋润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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