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天爷却存心跟他们开玩笑似的,又似是想考验考验他们究竟有多少能耐,黄昏时分,情势突然急转直下,虚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已然拼了命的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巨浪、决口,强劲的水声与声嘶力竭的呼喊交杂,不少人被淹没,信心与勇气被自然恐怖的惩罚一点点消磨,一点点抽走,即将面临溃散。 恐惧与败退的阴云暴风般笼罩在江上,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想,或许是不行了,洪水泛滥冲进城中,百姓或死或伤、或困于瘟疫、或流离失所的惨像在众人的脑海中传遍。 眼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不顶住才是真地不行,单靠所谓的“治水方法”也没用了。 姜宣索性豁出去。 将斗笠与蓑衣狠狠甩开,他在怒吼的大雨与江水中跑上大堤高处,红着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不要放弃!我们还没有输!绝对绝对不能放弃!这里是我们的家园!身后的城中满是我们的亲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他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不太会说那种头头是道、鼓舞人心的话,也没有像大将军那般一站出来就能稳定局势的威望,他只有发自肺腑,只有全心全意,他想,他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拼劲最后一分力气!就算输了也不后悔!但倘若、倘若是因为我们退缩了、懈怠了,大水才冲过去,我们怎能甘心?!……总之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姜宣闭紧双眼,几乎喊破了嗓子。 喊完这些,他憋着那股凶狠的勇气从高处跑下来,加入最前方的劳工之中。 一直在另一处口子指挥的周始先是被他的呼喊吸引了过来,这下更是惊骇,最前方太危险了!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 他追了过去,堤上的守卫和劳工也都认得姜宣,手无缚鸡之力的义诊大夫尚能如此,他们这些强壮的武人怎能甘拜下风?! 士气终于有些回来了,追过来的周始一看,这下不仅劝不了姜宣,干脆自己也加入其中。 拼了吧,此时此刻除了拼,别无他法。 与此同时,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坚定地踏过洪流。 为首战马通身漆黑十分雄健,马上的人穿一领金色披风,从腰间金鞘中“唰”地抽出寒光凛冽的长剑—— “君后所言甚是!朕亦不甘心!” 与姜宣的声嘶力竭不同,这句话声调不高,却中气十足,无比笃定地破空而来,自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都愣了。 天上地下,只有一人能够以“朕”自称。
第40章 狂风暴雨之中, 一片汪洋之上,天子的旗号不断前进。 大宁朝的君王,那个在口口相传中, 胜过所有对手、迅速平定叛乱、近年广施仁政的年轻天子季恪来了。 水患的最前方, 最危险的江边,他与官员、劳工、百姓共同作战。 而且还有君后? 那个慷慨激昂的义诊大夫?! 那个皇上明发圣旨,后宫不再纳妃, 惟尊君后一人的……君后?!!! ……皇上和君后都来了! 无人言明,但在目光交汇间已成共识,满腔的感动、震撼与热血充斥了众人的内心, 大伙儿迸发出数倍于前的力量, 坚信在这场大水面前, 他们绝不会输! 周始急急跑去季恪马前跪倒:“陛下万岁!不知陛下驾临,微臣罪该万死!” 他身上满是雨水和惊恐的汗水:筑堤治水颇多天意,也就罢了,可藏匿君后、知情不报,还让君后身处险境, 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然而季恪并未发怒,只是淡淡道:“起来吧,去做你的事。” 周始一愣, 连忙称是离开。 季恪又眯起眼, 望向堤上劳工中那个又忙碌又瘦弱的身影, 眼中神色渐渐焦灼, 渐渐贪婪,又渐渐晦暗。 “来人, 去把君后架下来。” 姜宣不会乖乖听话,他只能硬来。 此时此刻, 他必须硬来。 而此时此刻的姜宣简直崩溃,今天的一切也太疯狂了吧! 先是突遇小荷,然后被季恪追赶,以为就要歇菜了,季恪却自己走了; 又以为逃过一劫,正要跑路,却被老天阻止! 老天还嫌不够,发这么大的水,从能控制住到控制不住再到他拼命劝说,脑袋都要被血气撑爆了,季恪又突然出现,还说莫名其妙的话! 这下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君后了! 可他根本不想是! 有口难言百口莫辩! 而且现在最最重要的是,他和山儿好像真地跑不掉了,糟糕糟糕糟糕! 如今他只能狠狠垂下头,不敢与人对视,生怕旁人问他究竟是不是君后。 而旁人似乎早已确定,都不再敢看他,不敢跟他说话,还都往旁边挪,好尴尬。 这时王至带着两个人气势汹汹地靠近。 他连忙猫着腰小跑着到处躲闪:“别过来别过来别碰我……” 王至等人本不敢用强,可不用强,姜宣就似一条滑不溜丢的小鱼,根本抓不住。 于是稍稍用强。 只是稍稍,手无缚鸡之力的姜宣就被逮住,轻而易举地架着往季恪跟前去了。 姜宣:…… 都怪他懒,不学武功,欲哭无泪! 哎。 大雨倾盆而下,到了季恪马前,姜宣尴尬死了,固执地缩着身体扭开头,一脚在泥水里不断踢,反正绝对不看季恪。 马上的季恪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放开君后。” 王至等人领命,松开了固定姜宣的手。 姜宣心想机会,管它能不能跑掉,先跑再说!垂死挣扎! 他转身拔腿就跑。 季恪的目光登时更加晦暗,拳头捏了捏,而后从马上跃起,稳而准地落在姜宣面前。 姜宣被迫急停,倒吸一口冷气。 季恪面无表情抬掌化刀,在姜宣颈间轻轻一顿,姜宣面容一滞,翻了个白眼,脱力倒下。 季恪伸臂一拦,将人打横抱起。 低头看去,那久违的、长久思念的面容令他的心瞬间狂跳。 “来人,将君后……” 话到一半,他顿住了,百般思索、百般拉扯,终于痛苦地下定决心。 “将君后送回周始府上,好生安顿。” 王至亲自去办,看着人走远,季恪上马下令:“你们都去堤上,让周始给你们安排差事。” 侍卫道:“陛下,此地危险,属下等需保护陛下。” “不必。”季恪催马上前,侍卫们紧随其后,来到岸边最前方,“事有轻重缓急,你们都去,朕与尔等同在!” 这下侍卫们再不纠结,齐齐喝道“遵旨”,声音之强劲,雨水的怒吼亦有不及。 - 深夜。 周始府中上房。 暖黄色的灯下,荷花轻声劝小山儿去睡,小山儿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闭着眼睛躺着不动的姜宣,很认真地摇头。 “我要等爹爹醒过来。” “小公子不担心,先前大夫不是说了,公子只是被打了一掌,很轻很轻的一掌,大约两个时辰就能醒来。” “两个时辰才能醒,还叫很轻很轻的一掌么?”小山儿有点生气地攥紧拳头,“而且现在马上就两个时辰了,爹爹还是一动不动。” 荷花一怔,觉得这话有理,但她只能劝慰,便继续笑道:“大夫也说了,就算多睡,也是因为公子太累,要休息,不是因为那一掌。公子如此累,小公子难道不想他多睡一会儿吗?” “想。”小山儿点点头,“但我还是要看着爹爹。” 荷花没办法,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荷叶推门进来,两人都急切地看过去。 “控制住了,控制住了!雨也小了,这回肯定没事了!”荷叶感慨万千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荷花松了一口大气。 “全靠关键时刻陛下亲临,还有还有,我听说……” 荷叶欲言又止地看向小山儿,不久前他亲口说出了“季恪”,加上堤上传回来的消息,以及先前送回姜公子的人一看就很有身份,还有他家大人一直以来的恭敬…… 终于终于,他下定决心,谨慎地低声问:“小公子,你爹爹……姜公子他就是君后对不对?你是皇子?” 小山儿懵懂挠头:“什么君后?什么皇子?” 荷叶与荷花对视一眼,略略疑惑。 荷叶不放弃,进一步谆谆善诱:“今天白天,你不是同我说过‘季……什么的’来着?” 他不敢直呼圣讳,更不敢在圣讳后加“大坏蛋”三字,只能不断用眼神暗示。 小山儿聪明,立刻明白了,“叮”地竖起食指,讲解般答道:“噢,是季恪大坏蛋!荷叶哥哥提他干嘛?” 荷花与荷叶:…… 这反应也太奇怪了。 荷叶咽了下口水,更加大胆地问:“小公子,我们是想知道,那位是你的……” “季恪大坏蛋吗?他是我爹啊!” 小山儿说得过于随意,两人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立刻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拳,心想果不其然! “所以姜公子就是君后,你就是皇子,你们是先于陛下来微服私访的吗?” 小山儿还是听不懂什么君后皇子、微服私访的,便老实道:“不知道。你们也认识季恪大坏蛋吗?” 荷花和荷叶被小山儿弄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困惑,考虑到他是小孩子,时而语无伦次也正常,便解释说:“陛下的圣名我们自然知晓,只是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有面圣的机会,能服侍君后和皇子,已是十分有福气了。” 这话太大人了,小山儿连蒙带猜,觉得他俩的意思是说没见过季恪大坏蛋,很遗憾。 见不着大坏蛋不是好事吗? 虽然不懂,但他还是顺着话题往下聊道:“你们可以见到的,今天白天他还追我和爹爹来着,还好我们跑得快,没被他抓走!哦对,你们要是见了他,千万不要提起我和爹爹!” 荷花荷叶再度对视,用眼神你推我我推你,终于终于,荷叶鼓足了有生以来的全部勇气,问出了有生以来问过的最大八卦:“小公子,再冒昧一问,你为什么把陛下叫……大、大坏蛋呢?” 如此议圣,若被旁人知道,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好在眼下听到的只有小山儿,小山儿丝毫不觉不妥,还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就是大坏蛋!我爹爹说的,他以前总欺负我爹爹!我爹爹就跑掉了,一直躲着他,结果今天他又出现了!我方才听到了,送我爹爹回来的那个人是他的手下,我爹爹肯定是被他打晕的,果然是大坏蛋没错!哼,我爹爹是大善人,季恪是大坏蛋,呸呸呸!虽然他也是我爹,但我根本不想让我做我爹,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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