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盯着黑黝黝的墓坑,油然觉得唏嘘。一朝太子,隐姓埋名,到最后连副棺椁也没有,只裹着几层锦缎苇席下葬。 姜拂回忆往事,对着一弯弦月滔滔不绝起来。 “主公往日同我们玩笑,说古来位极人臣者皆没有好下场。他对身后事不在意,还说就是被开棺戮尸,也只当在地下睡厌了,出来晒晒太阳。” 林晗不自觉道:“他倒是豁达。” 两人填好沙土,唯恐胡人发现端倪,连块碑也不敢竖。 林晗望了望西面天空高悬的长庚星,低声道:“往后回来带他离开,记住那颗星星,下方就是坟茔所在。” 姜拂掩面抽泣,很轻地应了声。他们忧心停留太久会暴露真相,便只待了一刻,匆匆赶回军营。 林晗辗转反侧,点着灯盏熬到天亮。 朦胧的晨曦透进帐内,他颓丧地起身,找出孝哀皇帝一朝的实录看,才知穆令昭这一世有多坎坷。 孝哀原为英王,与六位亲兄弟争夺天下,早年并不受宠,一昧蛰伏,后来凭借王妃安氏和手下谋臣良将襄助,才杀出一条血路。 穆令昭是他嫡长子,未出娘胎便封英王世子。父亲逐鹿中原,他小小年纪便与母亲一同遭到各位叔伯追杀。不是在逃命,就是在准备着逃命,没有一刻安宁。即便如此,仍旧两次被劫作人质,和王妃安氏一块坐牢。 英王要夺天下,哪里会因妻儿受人掣肘,好几年都对娘俩不管不问。最终还是安氏精明强干,一面保全自己和儿子的命,一面想方设法买通敌方谋臣,说服小叔子放了他们。
第221章 机缘祸根 安氏虽是钗裙之身,但心思缜密,手腕高明,不逊于英王。待她回到丈夫身边,已是多年之后,他府中佳人遍地,夫妻之间再不像往年一般亲密。 初时安氏还是个尽忠职守、赏罚分明的贤妻良母,后宅媵妾争宠斗艳,见王妃长久遭英王冷待,便轻慢跋扈起来,暗地编排出段绘声绘色的艳情,谣诼她和小叔有染。 流言当中,更毁谤世子出身不正,并非英王血脉,所以王妃母子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林晗只觉荒谬,冷笑一声,飞快翻页,定睛一瞧,另一面便不是记述穆令昭的文字。他的生平以寥寥一列字结尾:……八年薨,年十四,葬于崇陵。 薄薄一页纸,道尽一生悲欢离合。 他慢吞吞翻回去,指腹沿着竖排滑动,逐字逐句地读。 令昭太子这一世寂寞冷清,唯一好友就是死在荆川的罗刹。 两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在英王府时罗刹便是世子伴读。世子入主东宫,他便在太子右卫率府挂职。倘若穆令昭有继位的那天,他自然是前途无量。 只可惜世事无常,史书记载太子突发急症,不治身亡。 穆令昭说过他不是病逝,而是被皇帝所废。储君事关重大,历朝历代都不会随意更换,除非太子犯了大错,德不配位。可林晗找了半天,只在书上找着一个荒唐至极的借口。 帝后不睦,太子上疏陈情劝和,被孝哀皇帝怒斥,就此失宠。 林晗合上书,浑身乏力,眼前烛光飞旋,泄气地趴倒在桌案上。 他们三个不是一家人么?怎么却跟仇人似的。孝哀皇帝全然没把安皇后当做妻子,倒像是防着她。 为了提防皇后,不惜废掉太子。 林晗轻轻揉着眉头,一时理不出头绪。 窗外响起细微的呼唤声,他便拖着疲累的身子,探头问:“何事?” 姜拂现今指望着他拿主意,又碍于男女大防,不敢轻易进门,只趴在窗前,隔着毡帘悄声道:“殿下,王若怎么办?” 他陡然回想起这一号人物,怔怔道:“你们……没把他也一锅端了。” 姜拂面露难色,支吾道:“原本也是要……斩草除根,后来主公说殿下不高兴,就让我们别为难他了。” 林晗心中一堵,哑声叹道:“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放他回去吧。” 王致一死,王氏也会乱成一团,他倒是不担心王若翻出什么浪来。就是放人回盛京,他也该忙着叔父的丧事。 “是。” 姜拂正要转身离开,林晗灵光一闪,止住她。 “等等……容我想想,”他轻轻点着额头,凝眉深思,“王若还有用,我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涉足朝堂,还得让他给咱们要援军来。” 姜拂愣道:“殿下不打算从灵州凉州调兵?” 林晗烦闷地扬了扬手:“那哪行,灵州凉州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应付贺兰稚。得叫王若上奏朝廷,拨派兵马。” 他停顿一瞬,轻喃道:“最好是燕云军。” “王若肯听话吗……”姜拂迟疑不决。 林晗两手撑着下巴,用力地揉了揉脸,强捺着倦意。 “把他叫过来,我来跟他说……” 姜拂点头应下,不一会便独自押着人到他帐前。 林晗缓缓起身,踱出帐子,正撞上股湿冷的风,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王若跪在泥土里,弓背垂头,绯红官袍上灰影斑斑,蝶翅似的鼓动。 远山仍沉寂在黑暗中,天地交接处却已绽开一弧明润的朝晖,树木的剪影起伏跌宕。 林晗低眉,睨向他,温声寒暄:“受苦了。” 王若自嘲地笑笑,身形一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衡王有话直说。” 林晗怜悯地瞧着他:“王若,你是个聪明人,想必猜到使团的事了。” “你和裴信那奸贼蛇鼠一窝,”王若容色清冷,两眼却陡然射出凶光,“不必假惺惺,要杀要剐,快快动手!” 林晗笑道:“我不杀你。” 王若方换上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此刻微微惊讶。 “不光不杀你,我还要保全你的官位,送你平步青云。”林晗轻声细语,仰首眺望晨曦下浮现出苍翠的山峦,“王氏一族子弟众多,唯独你受中书令赏识,想必过得艰难。” 王若皱了皱眉,目光紧随着他的眼神,嗤笑道:“艰难?” 林晗微微一笑,款步到他跟前,身子前倾,两手按上王若肩头,温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长辈亲厚太过,难免会成同辈中的众矢之的。据我所知,你并非王氏正支,假如就这么带着叔父的死讯回到盛京……” 王若额角渗出冷汗,慌忙喝道:“别说了!” 他不敢细想下去。如果就这么回去,他的前程全完了。 林晗弯了弯唇角,眼底笑意越发玩味,居高临下地睇着他,胜券在握。 果然让他猜对了。当初在宛康,聂峥便提说过王若在当值时谈论叔父的风流债。林晗细细揣摩一番,觉得他倒不是对王致有所不满,应当是想借私生子这名头对付王凝,让他没机会跟自己争。 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万万不可继掌家族。王若小心眼到连叔父的私生子都不放过,大肆宣扬王凝的出身,可见多么担惊受怕,简直把同辈全当成了对手。 他视同族兄弟为对手,别人自然也拿他当劲敌。没了王致抬举他,王氏一族谁还把他一介旁支当盘菜。 王若肩膀颤抖,突然扬起脸,滚下两行清泪。林晗犹疑是自己眼花,便探出指头,沾了沾发亮的泪珠。 “男子汉大丈夫,无端端哭起来了?” 王若哽咽道:“叔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利欲熏心,到此时此刻还放不下功名利禄,想着追名逐利,风光前程,实在是个混账。” “瞧瞧,”林晗面庞温柔,墨黑双眼觑着他挣扎的神色,瞳仁深处冒着寒气,指腹轻捻,“跟我结盟委屈了你似的。” 王若颓然闭目,收敛了悲痛,平静道:“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说到正事,林晗顿时冷肃无比,低声道:“我要你上报达戎刺杀使节之事,请朝廷出兵西北,扫荡胡贼。”
第222章 阴云密布 王若有些诧异:“就这些?” 林晗反问他:“不然呢?” 王若冷哼道:“这点小事,衡王怎么不亲自上报?” “小事?”林晗上下扫视他,“抵御胡人是小事么。我在朝中根基不稳,唯恐引得旁人猜忌,才叫你代劳。” 王若似笑非笑地望向面前人,道:“原以为你跟我结盟是为了替自己谋事,哪想是为国为民。衡王,实在是小看你了。” 林晗别开眼睛,不做言语,半晌才吩咐:“照我说的做就是,日后绝不亏待你。” 王若抬臂合掌,拢袖跪拜。 “恭敬不如从命。衡王要臣办事可以,只不过臣有个小小的请求,所托之事绝不可有损王氏一族。” “这是当然,总不会害你,”林晗凝视他一瞬,淡淡发令,“去吧。我让兰庭卫解了你的禁。方才交代的事办得越快越好。” “那便听衡王调遣,”王若扬眉一笑,鬓边几缕发丝随风飘动,脸庞清瘦孤冷,暗带深意道,“衡王,你我先前有些不快,但请殿下放心,我王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话音一落,他便整理衣袍袖摆,决然离去。 林晗在远处看了半晌背影,朝姜拂交代道:“派人暗中盯着他,有情况便抓起来。” 姜拂飞快拱手:“是。” 辰时整军,接着挥师南下,匆匆行军十来日,逐渐逼近凉州地界。 两国再度开战的消息传遍了草原大漠,贺兰稚拥集本族武士,与盟军赛拉顿东西并进,拉开阵势,扬言要杀入长城,夺占西都。 梁廷如今只有一支官军在塞外,便是卫戈手下的八千轻骑。他们每隔五日朝南边呈送一次战报,一份寄到林晗手上,另一份飞马送至朝廷。 西峪关外,烈日炎炎,黄沙漫卷。 兰庭卫大营议事帐,几个得力下属聚在高悬的塞外舆图前商议对策。 林晗环顾众人,缓缓道:“达戎和珈叶来势汹汹,需得严阵以待。今早斥候传信,辛夷带领的两千兵马入夜便能抵达凉州。王若的奏本也得了朝廷应允,不日便会有将帅领兵西征。我们现在要做的只一件事,那就是拖,在援军来之前防住达戎人,断绝了他们犯边的机会,挫一挫胡人的锐气。” 有人担忧道:“殿下,兰庭卫只几百人,如何拦得住胡族骑兵,不如请丞相……” 林晗垂下眼睛,断然否决:“丞相在养病,才将大事交予我处置。行军打仗并非要硬碰硬,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冲锋陷阵。阻碍骑兵进军的法子多得是,听我慢慢说。” 姜拂呈上名册,林晗翻过一遍,点出两人名字,要他们带人潜入草原,烧光沿途草场。接着,他手执墨笔,再圈出四人名姓,各叫了一次,让他们率人在胡族南下之路上挖掘陷坑,阻挡骑兵大军突击。 “剩下几个……”林晗合上名册,聚精会神望着那几人,“带着麾下布置路障,修鹿砦拒马,每日建了什么工事,都要到我跟前细细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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