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放下树叶,有气无力地答话:“独孤毅,是我。我来找裴桓了。” 独孤毅听见他细微的嗓音,大吃一惊,忙举着火把照亮城楼下。 “衡王殿下?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林晗眯了眯眼,对着火光勉强一笑,紧接着便双腿发软,栽倒在草丛里。独孤毅慌忙下令打开关门,亲自下了城楼接应他。 “殿下、殿下没事吧?” 林晗扶着他一边臂膀,道:“世子呢?” 独孤毅面露不忍,握着林晗两肩,搀着他进城。林晗执拗,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着独孤毅手臂,一路上不停追问裴桓下落。 独孤毅扶着他进屋休憩,把人摁在卧榻上,屏退侍从。林晗骨碌爬起身,紧盯着他问:“世子去哪里了?” 独孤毅被他逼问得走投无路,只好交了底:“世子前日便带人出关去了,约好了今日回程,还不见人影。” 林晗的心又悬在半空,愁眉道:“他去干什么?” 独孤毅:“找你。” 林晗瞪大了眼。 守卫敲了敲门板,低声道:“将军,世子回来了。” 林晗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冲向屋门。他探出两手,刚要碰到门板,房门便从外头打开,涌入阵劲烈的寒风。 卫戈立在他跟前,容颜憔悴,眼下乌青,鬓边青丝散乱,下颌边长了浅浅青痕,和以往完全是两个人。 林晗眼中一热,聚起蒙蒙雾气,踉跄地走两步,张口欲言。 卫戈面如寒霜,抢在他之前出声:“你来做什么?” 林晗压下鼻中酸涩,热泪盈眶,却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来找你。” 卫戈垂目苦笑:“找到了,看清楚了吗?如今这状况,你不如当我死了。” 林晗脱口而出:“那我跟你一块。” 卫戈一怔,缓步踱进屋子,朝独孤毅使出个眼色。后者淡淡点头,识趣地退下,临走时关紧了屋门。 “乌云关有八千将士,为了你一个,我不得不放下他们,跑出去找你。”卫戈语带薄怒,颓然靠在卧榻围屏上,“独自跑来,也太危险了,简直是胡来。” 林晗没出声。屋子里灯火摇曳,片刻过后他转眼去看,他孤零零地立在原处,寂寥无声,一动不动,像是抹虚幻的影子。 卫戈鼻息一滞,放轻了口吻:“含宁?” 他连忙走到他跟前,伸手朝他脸上一摸,摸到一掌湿热的眼泪。 卫戈叹息一声,把他抱进怀中。林晗顺势跌到他襟前,仿佛一束轻飘脆弱的苇草。 他一手抚过林晗耳廓,听见他哽咽地开口:“我挂念你,想见你一面。” 卫戈紧贴着他的鬓发低语:“太胡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林晗闭上眼睛,两臂攀上他后颈,使足了气力搂紧,闷声道:“我不怕死。” 卫戈揩净他脸上的泪,谁知他动作越快,林晗便哭得更凶,两只眼睛像是决堤的湖。 卫戈强撑着精神玩笑道:“含宁死都不怕,之前却害怕跟我在一块?” 林晗握住他挥舞不停的手腕,喉中哽咽。卫戈碰了碰他的鼻尖,轻笑出声:“喜欢我么?”
第226章 死生有命 林晗垂下眼睛,倒抽凉气,不肯出言。屋室寂静,轻微的叹息都似海潮冲荡,无端叫人揪心。 卫戈望了他良久,自嘲般笑道:“那两个字就这么难出口?” 林晗盯着他沧桑许多的面庞,泪珠接连不断地朝下巴滚落。 “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这间屋子宽敞整洁,几案上摆着一方小巧玲珑的沙盘。卫戈长叹一声,踱步到坐榻前,对着盘曲的山势愁眉不展。 “粮秣耗尽,走投无路,援军杳无音讯。朝廷当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卫戈沉思一瞬,低声道,“倘若你不来,再过几日就该降了。” 投降是一种策略,战死固然悲壮,但只要活着,未必没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卫戈身为大将,八千军士的性命都系在他一个念头上,比起战死沙场,赢得身后虚名,他更想保全麾下儿郎们的性命,即便会落得个叛国贼的骂名。 他岂会看不出是梁廷出了岔子,有人想要他的命,让他永远回不了盛京。他偏不叫那人如愿。况且他还有含宁,岂能放下心匆匆赴死? 林晗拖着脚步坐到他身旁,腿股刚挨着褥席,便被一双铁臂捞进怀中。他顺势倾倒,后背紧贴卫戈的胸甲,不由自主仰长脖子,犹疑地望向身后人。 他抹去眼角残余的泪珠,浊声道:“我来就不降了?” 卫戈笑道:“跟他们拼了。” 林晗狐疑地拧着眉:“有几成胜算?” “搏命也要一试,”卫戈抽去他的衣带,林晗襟前衣衫霎时滑开,敞露出细白肌肤,“不然让我当着心爱之人跟胡族投降?” 林晗被这举动撩拨得心绪翩翩,匆匆摁住他手腕,几根指头勾起衣带,漫无目的地往卫戈掌上缠。 “我帮你谋划如何突围……若是能走,自然就好。若是走不了,也别说什么和他们拼了的话。” 卫戈盯着他的眼睛,乐道:“不拼命,难道殉情?想跟我殉情,还不承认喜欢我。” 林晗翻身坐直,埋头注视沙盘。乌云塞下密密麻麻围着胡族军队,连只鸟都飞不出去,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不由得暗暗后怕。能冲到乌云关里全凭着一腔孤勇,要是他事先知道漫山遍野埋伏着敌军,铁定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营中好好休养,”卫戈轻轻蒙上他的眼睛,贴在耳边细语,“杀敌的事交给我。” 夜色已深,卫戈盖灭烛火,将他按到榻上,掖好被子。喊杀声从城关外传来,幽魂似的回旋,他并未睡下,只是守在林晗身边坐着,沉默地望向透着微光的窗棂。 林晗悄摸爬起,拥住卫戈后背。卫戈身子一动,温厚结实的掌心盖在他的手背上,哑声问:“不累?” 林晗摇摇头,双肩逐渐发抖。 满室黑暗里响起一两声压抑的恸哭。 卫戈扣紧他的指头,轻柔开口:“丞相呢?” 这一句问话彻底攻破了他的防卫。林晗抽回一只手,紧捂住脸颊,蜷着身子放声号哭。朦胧夜色之中,清瘦的脊背弯成一道山丘,悲痛无助地颤抖。 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发泄一次。 自从裴信离世,林晗挤不出半滴眼泪,现在来看,该流的泪都结成了冰,像块巨石压在心底,等到靠近温暖之时便解冻,奔涌跌宕,来势汹汹。 有些哀伤初时感知不到,仿佛病症一般,时日过去才会发作,锥心刺骨。日子越久,哀痛并不会烟消云散,倒像扎进心底的刺一样,每碰一下,便牵动得五脏六腑来回撕扯。 尖刀扎进肉里,最疼的并非最开始那一刻,而是结痂时漫长的岁月。 每当以为发泄过,心中已然放下了,它又会不经意间浮现出来,或是喧嚣人海,或是午夜梦回,一遍遍纠绕,不死不休,犹如牢笼,插翅难逃。 卫戈捧起他的脸,刚想替他擦眼泪,林晗便张臂扑去,紧搂着他的肩膀。 他稍稍怔愣,随后轻叹两声,犹豫地拍了拍林晗的背。 “你想他了?” 林晗猛地摇头,慌忙在他肩上蹭去泪痕,哽咽道:“没、没有。” 卫戈捉住他的手腕,安慰道:“我没别的意思……没吃醋。看你难过,我很心疼,想哭便哭吧。” 林晗抹了抹眼睛,央求道:“死生有命,不管能不能活着突围,让我跟你一块。” 卫戈双眼微微一睁,斟酌着他的话。林晗捂住他的手,苦笑道:“你别丢下我。” 他满心沉痛,疲乏地闭目。他只有他了。 卫戈淡笑两声,波澜不惊地应下,拥着林晗卧在榻上小憩。连日的疲惫骤然喷涌而出,不出片刻,林晗便靠在他怀里陷入沉睡。 他做了个金戈铁马的梦。刀枪剑戟铮铛不休,马蹄金鼓轰隆如雷。 林晗倏地惊醒,室内烛火大盛,亮堂得好似白日。他身上压着好几张被褥,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闷头出了场大汗。 外间有人细声议事。林晗推开铅铁似的被褥,费力地坐起半身。卫戈的靴子摆在椿凳边上,凳上依次放着匕首、佩刀、大觿和桑弓。 他侧耳谛听。独孤毅在,宇文跋也回来了。几个人影贴在窗户纸上,叽里咕噜地讲胡语。 禄州杂居着众多归化的胡族,本地方言与胡语类似。百姓高大善战,更有些传言说那地方人人能空手与野熊过招。 静等片刻,那两人的影子摇晃着走远。门板吱呀一响,卫戈捧着圈木盆进屋,惊诧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我叫这两兄弟召集人马誓师,今夜便突围。” 林晗瞅着那座沙盘,喃喃道:“乌云塞地势高峻,如果我们切断高山水源,胡人是不是会……” 卫戈对着镜子洗脸,冷哼一声,取下匕首刮面。 “珈叶和达戎都是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不吃不喝也能活十天。山上不比平原,他们大都没骑马,用不着饮水,这计策行不通。” 赛拉顿就像认定了裴桓,派了重兵围城,不时发兵攻打乌云塞。卫戈被围数日,昼夜忙着调军守城,防备胡人突袭,半月来心力交瘁,被磋磨得好似老了十岁。 军中都是些糙人,行事起居十分随便。昨日碧霄发现了林晗的踪迹,卫戈一下子便慌了神,不要命地出关找他,哪知恰好错过,林晗自己跑回来了。如今他在军中,卫戈再不能如往日般满面尘霜,不修边幅。 林晗领悟了卫戈夜里说过的话。他是真的想枪尖对刺刀,和胡人硬碰硬。 卫戈梳洗一番,容色仍是苍白,眼中精神却丰沛了许多。
第227章 孤阴鏖战 房里安静,靠窗安放着锥斗似的滴漏,悬垂的流沙淙淙作响。 林晗躬身捡了根蜡烛,擎着烛火挪到沙盘跟前。 乌云塞中绵延出三条通往山下的道路,一条稍宽阔些,容得下战车行走,另两条都是陡峭难走的小路,蜿蜒隐蔽。 卫戈坐回他身旁,道:“我与他们说了,今夜就走山阴处的大道。” 林晗转头看他:“不怕打草惊蛇?” 既然是突围,当然要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卫戈慢吞吞系甲,凝眉叹息:“胡人太多了,早晚会让他们发现。若是走小路被他们围攻,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走大路,排上战车,胡人敢来就围成铁砦,派弓箭手在后方杀敌。” 林晗一手支着腮,半是宠溺地盯着他侃侃而谈。暖黄烛光好似层半明半昧的轻纱,柔曼地遮罩住他额角、鼻梁和唇峰。 卫戈感知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口中的话戛然而止。林晗搁下灯烛,指头活动一番,朝后仰倒,轻靠在床榻间,疏懒笑道:“桓儿怎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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