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即为良知。在帝师眼里,登临大位,做万人之上的帝王,根本就和芸芸小民殊途陌路。要帝王切身悯恤万民的艰难痛楚,亦是求不得的,要他们贯彻真正的仁道,更是虚妄不可行的。 恪守良知,却是生而为人的本分,用在治天下上依旧可行,见弱者扶之,见危者救之,见不平而均之,见奸恶而诛之。纵是三岁稚童也能分辨善恶,凭心看,含宁也能洞悉纷纭天下的清浊伪真。 若有一事触犯到了世人良知,那么即使再冠冕堂皇,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若有一事耸人听闻,却是其心可悯,那便值得网开一面。 郊外山水清明,长林丰草,树影间熏风骀荡,丈丈晴阳飞落如练。 新留三面皆有一围山峦,远远望去,天边云蒸霞蔚,像是描画了彩绘仙人的屏风。燕云军在东南一处山谷边设下射邑,几十弓骑为一列,纵马奔驰如雷,来回操练骑射。 原野上竖起丛丛旌旗,随风涛翻涌舒卷。卫戈身边跟着几员大将,独孤毅和宇文跋都在。那两兄弟坐在阅军台上,专心致志盯着弓骑操演射技。卫戈手里则握着一样事物,聚精会神地摆弄,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下方的将士。 军纪森严,林晗瞧这阵仗,低声问韩炼:“我能过去吗?” “将军随心去就是。世子说了,若是你来,一律不许拦着,也不必通报。” 林晗欣然下马,一手执着鞭子,悄悄绕路,登上点将台。独孤毅性子开朗,嗓门也大,见了他便不拘小节地欢呼:“公子来了。” 宇文跋个性内敛,颔首低眉,唇角轻弯,湛蓝的眼睛里浮出些微笑。 卫戈像是被惊醒,后知后觉地望向林晗,笑道:“含宁。” 林晗找了个空席坐下,玩笑道:“府中人手不足,我到燕云军这来避一避,不会叨扰到你们吧。” 卫戈摇摇头,把手上的东西朝他一递:“你来看。” 林晗站起身,疑惑地凑近查看,道:“弩?” 卫戈抽开机匣尾部,机括转动,赫然现出三个箭槽。林晗紧盯着槽中几尾细箭,抚掌惊呼:“连弩?这东西可不一般!你做的?” “含宁来试试。”卫戈将弩机塞到他手上,“假如效果不错,便不必引进达戎人的角弓了。”
第189章 傀儡 胡族擅长弓马骑射,不单由于天生好武,更因他们的弓箭使起来灵便,发弓指法不同。胡人射一枝箭,往往一息就能完成,相同的时间里,中原将士甚至还没拉开弓。 林晗接过握把,收紧机匣,盯着弩牙和悬刀琢磨片刻,低喃道:“好轻。” 连弩的箭矢没有箭羽,镞头接着木质箭杆,形状也短小了不少。使弩向来比拉弓容易,弓射考验膂力,常人根本撼动不了强弓。弩箭便不同了,弩钩一挂,拨动悬刀,对准射程内的敌军,就可取其性命。 卫戈着人在百步外竖上箭靶,林晗对着望山瞄了瞄,屏气凝神。 “咻——” 弩箭破空而去,直直飞向远处钱眼大小的丹红靶点,而后撞落在靶圈上。 卫戈走到他身边,与林晗并肩而立,轻声道:“让我再试试。” 林晗依言给他,站在一旁观看。卫戈左手拇指戴着一颗翡翠护指,质地温润,翠色通透,在日阳下熠熠生辉。他平视前方,两手端起弩机,仿若全神贯注的猎手,眨眼之间,弩箭弹射出去,宛如一尾流星,呼啸而逝。 那无羽箭毫无悬念地掉落在靶前。卫戈放下弩,摇头道:“还是不行。” 林晗道:“太轻了。飞到靶前已是强弩之末,完全没有余力破甲。怎不加上箭羽。” “箭羽卡在机槽中,准头就不好了。”卫戈微微蹙眉,“胡族多骑兵,弓弩至关重要。弓箭手千金难求,假以时日才能练出成效。” 林晗明白他的担忧。贺兰稚虽喊着要议和,但两国势如水火,再打起来也在意料之中。战事迫在眉睫,平原之上,弓箭大车是制衡铁骑的最好手段,若有连弩,更是增添了几分胜算。 他取过卫戈手里的弩机,打开机匣,拈出一根箭矢查看。箭头末端是中空的,几瓣质地均匀的木材拼合成一枝箭杆,另一头嵌着铁镞,寒芒闪烁。 “换成实心的吧。”林晗拎着箭头,双眸睇向卫戈。 “实心的太贵了,”独孤毅插嘴道,“选完木头削木头,用火烤、校直、上漆。造一根箭太耗时耗力,稍微出点岔子就前功尽弃。” 林晗凝望着灰霭中云母般的群山,思忖片刻,道:“樊川附近的铜泽有好几处矿山。不然把箭的长度再削短些,换成全铁的?” 卫戈沉思着,抿了抿唇。独孤毅怔怔道:“那不就是铁镞头。比、比镞头长点?” 箭镞有模具,便可在作坊中大量生产,比制作木箭方便多了。林晗看卫戈似有顾虑,便道:“先造些出来试试吧。” 卫戈看向他,笑道:“朝廷有令,各地但凡是造一根镞头,也得向盛京呈报。” 林晗却不屑一顾:“朝廷?就造三两铁箭,能耗多少铁。” “我怕给你找麻烦。”卫戈弯着眼睛,失笑道,“换成铁箭,我倒是有信心做成连弩,你还真要大开矿山制箭?” 林晗皱着脸,道:“怎么,我开不得,当我没钱?” 独孤毅一喜,怂恿道:“公子,咱们在外打仗,修缮武器也得花银子,你看这……” 卫戈凉凉地瞥他一眼,独孤毅笑容一凝,顿时灰溜溜地噤声。 林晗迟疑地看了看两人,低声道:“怎么回事,你们军资不足么?” “倒不是缺钱,”卫戈温声道,“宛康富庶,这物价,比盛京还高几倍。” 出征资费有限,在外将领通常都精打细算。朝廷会给军士配发维修刀兵铠甲的资材,数目不多,转眼就用没了。 林晗大惊:“这……不会吧?” 他养尊处优惯了,从未计较过银钱。盛京城豪族显贵遍地走,宛康再富,何至于贵到盛京头上。 林晗细细一想,沉吟道:“再怎样都不可耽搁了战事,既如此,就更要州府拿钱了。” 校场上几队弓骑操练完毕,便有校官威武上前,朝台上将帅抱拳行礼。卫戈略一点头,叫了几个亲兵奔赴靶场,让他们督观弓兵比射,按甲乙丙丁四等考校,合格者奖赏战功。 弓兵不比冲锋陷阵的步卒,靠数首级论功行赏。交战之时,不求有功,能一箭射穿敌将首级,但求无过,不许拿着金贵的箭矢玩忽职守。弓箭手的战功,大多通过平时操练的表现来计算。 布置好军务,卫戈半是调笑地盯着他,神情柔和:“可别为了我,把州府的银库掏空了。” 林晗只觉旁边两人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窥探不休,顿时脸上一热,嘴硬道:“谁说是为了你。这是为了大梁的社稷江山。” “我不为江山,”卫戈接着他的话,似笑非笑,面色正经,口中却轻佻暧昧起来,“我啊,只为了一个人。” 那双眼眸里的温情像是软和的丝绸,撩拨得林晗心缰一紧,哑着嗓子说不出话,只轻轻地哼了声。 原野上风声浩浩,草木低伏。一骑快马送来几本簿册,亲自呈到林晗手里。他原以为是公文,翻开瞧了个大概,居然是市政司留存的税册。 “王御史让你送来的?”林晗微微惊讶。 “正是。”那皂吏交掌一拜,“王御史嘱托下官,一定要原封不动地送到都护手上。” 一阵冷风吹打,灌进林晗领口袖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手端着账册,一手紧贴嘴唇,压着嗓子咳两声。 “外面风大,到军帐中去吧,”卫戈解下斗篷,披在林晗肩头,转而对着始终未发一言的宇文跋,“顾好这边。” “是。”宇文跋交手低眉,话音低沉。 林晗听着江海般狂起叠涌的风涛,一时有些恍惚。待卫戈叫他,才发现自己已被他拉着手,乖乖地走了几十步。 卫戈瞧见他呆滞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一进帐中,便把人揽进怀抱,在发鬓间啄吻几下。 “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 林晗回过神,仍是目光迟滞,疲累地靠在卫戈襟前,自言自语:“我怎么了,为何突然就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 卫戈捧起他的下巴,迫使林晗抬头,与他对视。 “你身上那毒,”他皱眉道,“可找大夫看过了?” 林晗自暴自弃地钻回他怀里,闷声道:“罗刹说,合欢毒无药可救。” “罗刹?”卫戈双目一沉,拨弄他耳畔发丝,“我刚才叫了你十几声,你都没听见。” 林晗一愣。先是催情,再是强夺神志,这毒性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卫戈揽着他坐下,将神思愈发迟钝的林晗抱在怀中,像是摆弄一个乖巧的木偶。林晗安静地依傍着他,双眼浑浑噩噩地望着虚空中某一处,仿佛定格一样,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 天地万物都停滞了,唯有卫戈身躯的暖意,透过衣甲紧贴他的脸颊,让林晗得以判断自己仍是活着。 卫戈注视着他乖巧安定的面容,心境逐渐偏移,竟是突发奇想,觉得这样也好。
第190章 偏袒 私心作祟,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将林晗圈禁在身边。尤其是当他发现,早在他们认识之前,林晗就对旁人抱过远超爱恨的情谊。 那是爱吗?当然不是,他知道含宁不爱裴信。可在他看来,他们两个人的牵绊,比普通的爱恨更加深切,也更加……刻骨铭心。 卫戈不知如何去概括他们的纠葛,兜兜转转,他只想到了一个词。 唯一。这两个人,是彼此的唯一,世上再找不出另一个人足以替代他们在彼此心中的位置。 这如何不让他心寒?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执拗而稚嫩的喜爱有多么苍白可笑。仿佛他卯足了气力,终究都挤不进他们之间去。 海誓山盟又如何?他心上的人,早已历尽千帆,尝过最深刻的爱憎。他这个后来者,凭什么磨洗掉那些过往,独占他的心神。 卫戈凝视着林晗的侧颜,抬指轻轻触碰低垂的眼睫。林晗和片刻前一样,如同陷入了沉睡,全然不知外界的动静。 睫毛搔动指腹,有些发痒。他情不自禁地低喃:“难道一开始喜欢你,就是错的?” 他的手臂顿在半空,阻止了这个念头,叹息一声,将林晗抱起,放在胡床上。 林晗的病症发作得突然,放任下去,还不知会到何种地步。卫戈取来纸笔,思索一番,便给辛夷写信。 他出门唤鹰的空隙里,林晗徐徐转醒。卫戈一回帐子,便见他正靠着围屏翻阅账簿。 林晗盯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纳罕道:“这宛康的物价怎么回事,还真像你说的,比盛京还要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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