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落了满肩,李胤在这一刻猝然转身,再度对上那一双和自己一样漠然冷寂的金瞳。 他张了张嘴,却始终未能说出一句话。 留下的只有肩膀上因为强撑而再度开裂的伤口,血色融在雪中,带着扎眼的红。 他的确是输了,无论那一箭会否命中靶心,此日都不过是一样的结局,这天家的棋局太大,他置身其中,又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转身走入那片茫茫风雪,他打马回头,久久凝望朱红色的宫墙,末了却只余留下一声叹息。
第26章 心意 【“王爷有心意,我也有自己的心意。”】 那日的雪仍不消歇,李胤出了宫门,打马略一留连,便直直去了南城王的宅邸。 说来这南城王听着是个皇亲国戚,但实际却并非皇族之人,而是个御赐的世袭爵位。由开国高祖皇帝赐给当时立下了不世之功的顾相顾风鸣,至此辈辈由顾家嫡子延续,到如今已是第四代。 顾宅中檀香未尽,穿过重重帘幕,李胤立在水榭尽头,看房檐上只只低鸣的乌鹊。 “浚王千岁久等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身后忽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穿着一身绛紫色华服的中年男人躬身作揖,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 “南城王近来可安好?” 李胤闻言也回过头去,袍袖飞扬,拢了满怀的寒风。 顾康安心中明了李胤此行的目的,故而也无心与他寒暄些有的没的,伸手一请,便把人引入了内室。 那间内室不大,但装修却极为考究,正对门口的墙壁上高悬一块镶了金边龙纹的牌匾,上书风骨遒劲的四字“凌烟遗风”,说的是前朝先帝修筑凌烟阁内置二十四功臣画像以使扬名万古的旧事,而此匾以顾家代代家主与凌烟阁功臣作比,实在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荣耀。 可是荣耀有极,重担却无限,顾康安特地将李胤引进这间内室,又特地让他得见那鎏金的牌匾,便是提醒这位一身傲骨难折的浚王千岁什么叫天命难违,顾家承这份荣宠,便要担这份苦痛,这门如晴天霹雳般的婚事,实在是不可转圜。 李胤端详那御笔半晌,这才转过身来,仍旧以不可抗拒的嗓音一字一句:“你知我来意。” 一语落地,身侧那大的夸张的山水画屏风后便传出娇憨软糯的音色,“是,小女已然候了王爷多时。” ——是顾挽柔。 那块屏风由锦缎织作,此刻日头西斜,霞光射进,内里便隐隐约约现出一个穿着裙衫的身影,一身华服随风微动,是春水初生般的俏丽。 “陛下早前便料定今日一闹,王爷必然会上门商量退婚的事,便在您出宫之时派快马将我送回府中,恭候王爷驾临。” “这话是皇帝教你说的?” 顾挽柔身影一动,似乎是抬起袖子掩了一掩笑意,“浚王真是料事如神。” “皇帝还教你说什么了?” “陛下还说料定您断然不会娶我,所以会再下圣旨,让我大可放心。” 身为权力的享受者,便会在有朝一日沦为这珠翠金玉的牺牲品,李胤不知顾挽柔究竟明不明白这一道理,于是只好追问下去:“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心吗?” 晚风渐起,顾挽柔的外衫衣角被吹得翻飞起来,她迎着那风怔愣了许久,直到眼眶酸涩不堪,这才缓缓开口:“王爷还记得那日宴会吗?我……便是那个在御花园疯跑时和您撞上的姑娘,殿下彼时说当心这一撞便将命途撞散了……倒还真是,一语成谶。” 话音刚落,便坠下一滴泪来。 “可我心中早有所属,这一番来去,辜负的是此生。” 李胤抬眸,看向屏风中一片恣意放旷的山水,山水尽头白鹤归飞,盘旋长空,望满眼苍茫大地。 于是他在猝然间想起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忆,是谁穿着一身青衫,踏月白而来?是六年来那未停蹄的思念,还是已然变作如今……自己面前这个清风明月般的陆小公子? 揣想还未过半,那厢顾挽柔却再度开了口。 “王爷有心意,我也有自己的心意。” 一番话说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可莫名其妙中却又微微透出些转圜的意味来。 “你若中意哪位儿郎,本王必然拼了面子去替你说亲,姑娘莫怕,但讲无妨。” 李胤从善如流,即刻便接着话头应允下去。 几乎是滞涩了片刻,顾挽柔忽然舒展双袖,腰身一动,落下来一块绣着鸳鸯的帕子,帕上一角以簪花小楷书二字“因心。” 李胤趁身边家仆转身的刹那拾起帕子揣在怀中,而后再一望那旷达山水,眉眼弯弯,“那今日便如此,容小王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说: 以后应该都是一周更两次,有存稿,大概率不会断更,大家放心追
第27章 因心 【还是兵败如山般束手就擒,连带着自己那十二分刻骨至死的真心。】 因着前些日子破了舞弊大案有功,大理寺近日也是一片欢悦的气氛,萧逢恩大手一挥就将皇帝赐下的一半赏银都办了宴席,灯火通明三天三夜,京城贵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而此日便是宴席的最后一天,李胤回身下马,踏入一片摇摇欲坠的烟霞。 萧逢恩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半杯花雕,嘴角糕饼的渣子都未揩净,背对着一片灯火融融扯出个极坦荡恣睢的笑。 “王爷怎的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宫中有事抽不开身么?” “确是有事,如今此事便是落在萧大人头上了。” 萧逢恩见李胤神色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便也识相的收起笑意,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沉声道:“何事?” 待陈述完赐婚风波的前因后果,二人已然步入园中一四方小亭,李胤张望片刻,见四下无人,这才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帕,上书的“因心”二字墨迹仍未干,还在夜色下泛出些幽幽的磷光来。 “我今日上府邸一会,那顾家女儿给我留下这难懂字谜,却不知萧大人可有头绪?” “王爷既言要那顾家小姐问自己的心,那这此般便是应答罢,因心二字,便明了道来她诚然是循着自己的心做了这个决定。” “一首回文诗尚且有万千种解法,萧大人怎不想想,这二字上下一合,便是一个‘恩’字。” 李胤见萧逢恩似乎仍未领会,便暗暗牵动嘴角,在微冷的夜风中压低声音,“好巧不巧……是萧逢恩的‘恩’字。” 后者神色一肃,将酒杯往石桌上轻轻一搁,惶恐道:“王爷这话在下实在不敢当,那顾家独女身份何等尊贵,在下只是一介青衫而已,岂敢……岂敢……” “萧大人怕什么,本王问话,你尽管如实作答。” “是、是……” 萧逢恩点点头,一滴冷汗自额际落至地面,在青石板路上砸出一点浅淡的痕迹。 “你实话讲,你和那顾家挽柔是不是以前见过面?” “去年夏初顾家借家主寿辰摆过宴席,在下在席间醉酒后一不小心溜进了后院,不慎和姑娘照了面……” “那本王再问你,那顾挽柔前些日子在太后寿诞上作贺诗,一句‘神女无心云入梦,却道只是纣王来',和你及第时提在雁塔上的’襄王有情眷巫山,何人云是慕妍情‘暗中相合,你认也不认?” “那不过……巧合……巧合……” 暮色垂四野,李胤抬眼一看远山血色,也不愿再拖延下去,即刻抬手一挥,将酒杯又再度牢牢塞到了萧逢恩手上,“罢了,你俩是不是情投意合,待明日随本王去一趟沐春节,自然会当面问个明白。” 语罢便起身穿过回廊,自下人手里接下缰绳,略一挥臂:“那便如此了萧大人,本王金屋藏娇,也得趁早些回去才是!” 临近入定,浚王府中依旧灯火辉辉。腊梅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不肯消歇,李胤携着丝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笑意撂下缰绳,略一使力便推开了大门。 面前果然立着个人影,穿一身淡绿薄衫,困得昏昏沉沉,只是仍站在照壁前等着他。 “陆小公子……醒醒。” 李胤半倚在侧,塞给他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陆鹤行被怀中突如起来的暖意惊得一颤,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他熟稔的绽开一脸笑意。 “昨晚听你嘟嘟囔囔说想吃栗子,方才和萧逢恩谈完事儿本就晚了,七拐八绕可算让我找着了一家。” 他边说着,还自袋中掏出一个剥开,氤氲的蒸气倏然间就扑了陆鹤行一头一脸。 门外月儿弯弯,门内华光流转,他甚至真愿日子就停在这个瞬间。 …… 从哪儿再去找这样的一个人啊?从哪再去找这样睥睨天下的王,却总记挂着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望? 陆鹤行多想李胤不要对他那么好,不要让他这么早这么快的就交出他完完整整却又血迹斑驳的一颗心——他养尊处优的浚王千岁怎么会知晓,那久未靠岸的浮萍,连碰见三寸暖软的春风都会被刺伤。 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还是兵败如山般束手就擒,连带着自己那十二分刻骨至死的真心。
第28章 沐春 【“你被困住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顾挽柔……你被困在这里了。”】 一月临近末尾,冰雪渐消,万物始圜,京城里也终于有了些生气。 于是每年一月廿八都被定为“沐春节”,在河水之滨开沐春宴,意为沐浴春光,大涨精神之意。 李胤和萧逢恩匆匆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那些富贵人家的画舫已经已然笙歌欲歇,些许彩的霓帐自岸边和船头垂下,似画楼中美人蹁跹的一抹衣袖,无端惹人遐思。 李胤和萧逢恩二人打马自岸边疾驰,直直到了快要临近城郊的地界,这才寻到了南城王的画舫,烟雨蒙蒙,二人撩袍拾级而上,直直入了二楼的内舱。 “小女挽柔见过王爷,萧大人。” 李胤只撩起珠帘一角,便得见一抹鹅黄已经直直跪了下去,男女有别,他实在没法子上前去扶,只好等顾挽柔把全套礼数做完,这才得着孔隙微微拱手客套以回。 “这画舫忒难找,真是劳累二位。” 待一切作罢,顾挽柔便施施然开了口。 李胤接下话茬,客气道:“不妨,小王昨日去信时便有提醒小姐谨慎之意,没想到小姐比我思虑还周全,烦劳特地找了这个僻静地儿。” 私下里会面便没了这许多礼教束缚,碍眼的屏风纱帘尽数撤去,于是李胤也一清二楚的看到,自己语毕时顾挽柔的神情——竟是纹丝未动的冷漠。 下一刻,那桃杏似的眼眸便越过李胤的蟒袍,直直扫在了萧逢恩脸上,“小女和萧大人倒是许久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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