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笑直叫人毛骨悚然,如坠冰窖,仿佛从里到外都给人看透了。 季怀真霎时间冷汗出了一身,全身似被定住般不敢动,直至那萨满用沾着灰烬的指头在他额头轻轻一点,季怀真才猛地松了口气,说不清方才那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觉。 再一看旁边燕迟,却面色如常,仿佛这些许不适只有季怀真一人才有。 那老萨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还在大齐时就有所耳闻,夷戎人崇拜萨满,每个萨满都有自己的舍文,有的是蛇,有的是鹿,有的是马,而眼前这位萨满的舍文,显然就是一只狐狸。 从前不信,甚至不屑一顾的事情如今亲身经历了,季怀真才敬畏起来,忍不住想到莫非漫天神灵也看他不顺眼,知道他心术不正,才给他一点警告? 那萨满又说了什么,季怀真听不懂,燕迟却道:“狼牙摘下来。” 季怀真照做,燕迟又握着他的手,以小刀在掌心割开一个口子。 他在自己掌心也这样来了一下,二人双手交握,以血交融,滴在那狼牙上,又以染了血的狼牙泡在一碗酒中,让血在酒中散尽,将碗中染成淡粉色。 这下不需提醒,季怀真也知这碗融了二人鲜血的酒,须得二人共同喝下。 他正要仰头饮下,燕迟却将他一拦。 “等等。” 那萨满眉头紧皱,明显不满,就连周围人也议论纷纷,只有苏合可汗不动声色。 只见燕迟认真看向季怀真,低声道:“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我大哥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自有把握让你安全出敕勒川。我这人脾气倔,认死理,成亲这事,一辈子也只得与一人做一次。第一次是为救辛格日勒一家,我且不当真,可这次,你想好了?我们夷戎人成亲虽没你们齐人那般繁琐,可长生天在上,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可明白?”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想起汾州那个被红纸炮仗沾满的小院,想起季怀真的一身大红喜袍,想起燕迟满脸不甘愿,被按着拜堂的一幕。 季怀真挡开燕迟的手,仰头将酒水喝下一半,反问他:“那此时你心里想着的,又是谁?你是否知道?你又是否明白?” 燕迟沉默一瞬,将剩下的碗底一饮而尽。 如此,礼便算成了。 一旁坐着的瀛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燕迟已被其他与其关系好的哥哥一拥而上,势必今日要将他灌趴下,没想到燕迟年纪最小,却是他们当众最早成亲的一个。瀛禾看着眼前站着的季怀真恍惚一瞬,不知看着他的脸,又想到了谁。 苏合可汗从主位走下,将一封写好的诏书递给季怀真。 季怀真低头一看,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苏合可汗也一笑:“自然是陆大人想要的东西,你可以回去复命了。自今日起,我夷戎与大齐两不相犯,结百年之好,背信弃义者,自当天诛地灭,四方来伐。” 那卷成巴掌大的诏书似有千金重,往季怀真掌心一放,维系着夷戎与大齐微妙的平衡。 可乱世之中,局势瞬息万变,这诏书又能撑几时?况且背信弃义一说,大齐从让季怀真替陆拾遗来的那天起,就已担了这个名头。他夷戎三皇子獒云与鞑靼关系颇深,苏合又怎会不知?只是他自己不便出面,让獒云替他担个骂名罢了。 现在做的这些,也不过是些表面功夫。 季怀真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苏合可汗又道:“公事说完,还有一私事,想请陆大人成全。” “成全?”季怀真一怔,接着笑道:“苏合可汗想要什么东西没有,怎么还需我来成全?” 苏合笑而不语,季怀真也明白过来。 有一事,他还真求不得——那便是与燕迟的父子之情。 “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见他同意,苏合才喊来一人,领着季怀真与燕迟出帐。 二人越走越偏,燕迟表情也越来越奇怪,行至一片远离人烟之处。一破旧毡帐孤零零地立着,这人一掀帐帘,示意二人到了。 不等季怀真问,燕迟已经主动走了进去。 毡帐内陈设不多,因此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塌、一张案,与一把木头做的小马摇椅。 燕迟怔怔走进去,不知不觉间已是眼含热泪,手轻轻拂过马头。 季怀真突然知道这是何处了。 那带着二人来此的仆人又领着三人进来,头两人各自捧着一身大红喜袍,最后一人捧着的,竟是顶珠光璀璨的凤冠。 三人后面,又有三人进来,抬着一顶大箱子,掀开一看,里面尽是些成亲用的红绸与龙凤高烛。 他们不顾燕迟神情,就开始装点起这个叶红玉母子生活过的毡帐。 季怀真走上前,抬起凤冠一看,说道:“这样式是十几年前时兴的,你看这凤头上的南珠比起其珠子亮上不少,也无什么划痕,显然是最近新补……”说罢,他的手又往案上一刮,抬起看时,指尖竟无半点灰尘。显然这间毡帐虽无人住,却时常有人前来打扫。 燕迟背过身去,嗯了声。 季怀真假装没听到他语气中的哽咽,将那大红喜服一抖,披到他肩上,轻声道:“殿下, 你爹求我成全他一己私欲,你也陪我装装样子吧。” 燕迟反驳道:“他不是我爹,他是我父王。” 季怀真不再理他,由侍从服侍着佩戴凤冠。 他抬手稳住额头上垂下的珠珞,突然道:“叶将军穿武装不穿红装,倒便宜了我。”他转身一看燕迟,又改了主意,凤冠一摘,拔掉身上喜服,要给燕迟换。 “你长得像你娘,这身衣服,应当你来穿才是。 燕迟起初不愿,却拧不过季怀真,不情不愿穿上一身新嫁娘的衣服,戴着凤冠,一脸别扭地站在季怀真面前,不自在地去摸头上的凤冠,为难道:“我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个子高,肩膀又宽,这样一穿确实不伦不类。 季怀真却笑道:“好看的很。”他认认真真将燕迟一看。 燕迟五官本就漂亮,此时更是唇红齿白,虽穿着叶红玉的嫁衣,可无半分女气,反倒俊美逼人,透过他的眉眼,依稀可窥见叶红玉当年的风姿。 季怀真抬手替他整理额前流苏,拿起口脂,以小手指沾着,抹在燕迟唇上。 半晌过后,季怀真一直盯着燕迟,又低声说了一遍:“好看。” 四目相对间,燕迟脸红的要命,扭头往镜中一望,却怔住,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眼泪不自觉就落了下来。 季怀真没吭声,自顾自穿着衣服,知道燕迟这是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他娘叶红玉了。 苏合可汗来的刚好,一入帐,便被满眼红绸与烛光晃花了眼,迷了心智。 燕迟回过头来,苏合猛地一怔,一时间透过燕迟,又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却阴阳相隔的人。 身前站着的二人各自穿着大红喜服,那是苏合想穿,却从没机会穿过的。燕迟抬眼,将父王一看,便又不情不愿地扭过头去。 苏合又盯着燕迟看了一会儿,方才喉结一滚,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那掌心往燕迟肩头一贴,就不愿再拿下来,透着燕迟,看到了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珍惜的自己。 帐内已被侍从们装饰好,和齐人结婚时用的喜堂别无二致。 苏合往主位上一坐,只让燕迟与季怀真在他面前站好。 他神情恍惚,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却心不在焉。 一拜天地,二人拜了。 二拜高堂,他们也拜了,苏合给这一跪拜得五味杂陈,看着手侧空了的位置,目光又落在燕迟的身上。 三拜乃夫妻对拜,二人面对面一站,这下不需再如同上次一样,得季怀真强逼着燕迟来,燕迟就自发跪下,却发现季怀真反倒站着没动。 苏合目光微敛,问道:“陆大人?” 季怀真神情动容,似有不忍,他盯着燕迟头顶的发旋,就是无法如同上次成亲一样干脆了当地跪下。 他穿着燕迟娘亲成亲时用的衣服,霸占着本该属于陆拾遗的情缘,没一样是他自己该得的,可他都得到了,心中竟生出一丝妄念,若他是个普通人该多好。 可季怀真不是普通人。 他是大齐头顶虚位的太傅,是销金台大都统,手下五万亲兵,还肩负季家一家三十几口老小的性命。 不论哪个身份,都无法让他抛下一切,对燕迟说上一句问心有愧。 他本来都做了决定。 ……可又偏要他此时穿着喜服,替燕迟的爹娘拜堂。他这样虚嘴掠舌的人,怎担得起叶红玉的一往情深? 远处山谷内传来一声鸮子叫,三长两短,那是獒云给他的信号,代表一切就绪,随时行动,叫季怀真做好准备。 季怀真知道这最后的机会摆在眼前,燕迟乃至情至性之人,只要他现在对他道出一切,燕迟绝对站在他这边,且极尽所能的帮他。 可那又能怎样,燕迟再得苏合宠爱,也是一个没有实权,被瀛禾压着的皇子罢了。 思极至此,季怀真不再犹豫,他心中一痛,强撑着跪下。 二人夫妻对拜,成了第二次亲。 季怀真明白,这一跪,彻底断送了自己此生姻缘。 他这下真该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了。
第66章 二人礼成,各自站起,却都默默无言。 苏合扬声道:“这身衣服就送于你二人了,替本汗好好保管。” 季怀真心中犯起嘀咕,不知獒云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将自己带走。今夜当是他与燕迟的洞房花烛夜,虽夷戎人与齐人成亲习俗不同,但夫妻之间晚上要办事儿总该是一样的吧! 若燕迟今晚一直粘着自己,那还真不好办。 回头一看燕迟,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登时冷汗出了一身,还以为给燕迟看出异样,季怀真慌忙一笑。 燕迟沉声道:“先出去再说。” 二人已成亲,自然是回燕迟的营帐。季怀真的东西已被全部搬了进去,就连火烧的狗窝也一并原封不动地挪走,搭在二人榻下。 火烧一见季怀真回来,如狗般猛扑过去,舔他的脸。 刚把衣服换下,燕迟的哥哥们就挤了进来,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说他刚才逃了酒,现在不许逃。燕迟有苦难言,看他们一副今夜不醉不归的模样,只好叫季怀真先睡。 他一走,季怀真就松了口气,听见外头一声號子叫。火烧竖着耳朵警觉站起,一声狼嚎还未叫出口,就被季怀真一把捂住嘴。 不多时,就有人悄声进来。 季怀真回头一看,这人脸上有块刀疤,正冷冷盯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应当是獒云的人。 刀疤脸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言简意赅道:“收拾东西,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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