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往季怀真身前一挡。 手中长弓蓄势待发,依然未放下,季怀真紧张起来,下意识往燕迟身上靠。怎就突然剑拔弩张?燕迟又不愿意做什么?仔细想来,问题就出在那张诏书身上。 只听一声铮响,瀛禾不顾燕迟,当真一箭冲着季怀真偏射出,千钧一发之际,燕迟浑身紧绷,伸手一抓,正中箭杆,再慢一刻,那箭就要射中季怀真肩膀。 燕迟将箭往地上狠狠一掷,怒不可遏道:“大哥!” 见燕迟紧张成这副模样,瀛禾突然一笑,玩味道:“逗你的,不是说过了,你的人我不会动吗?” 燕迟不住喘气,深知大哥的喜怒无常,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下一刻,瀛禾笑容一收,不笑时便满脸寒气,看着燕迟,警告道:“既还在乎,便要想清楚,你若真就意气用事不顾大局,这人的命我也不会留。” 他将长弓一放,又坐回塌上。 季怀真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出了一身。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来报,说是大可汗要在王帐召见燕迟殿下。季怀真立刻看向燕迟,已察觉瀛禾绝非等闲之辈,若燕迟一走,还不知会怎样。显然燕迟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季怀真,又看向瀛禾。 瀛禾笑道:“去啊,父王要见你。大哥答应你,先不杀他,只是父王问起时,你可知道要怎么说?” 燕迟犹豫点头,得此保证,才肯离去。 瀛禾起身,将地上诏书捡起,来到季怀真面前,似笑非笑道:“大人可知这诏书上写的是什么?” 季怀真也回以一笑:“看样子,定然不是命陆拾遗来议和。” “是,也不是,你我二人,都被陆拾遗,还有你们大齐皇帝给算计了。季大人,你也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季怀真脸色有些变了,却依然逞强笑道:“说来听听,我如何就当了弃子?” 瀛禾长叹一声,嘴角勾着,眼中却并无笑意:“你说你是受命替他而来,可你是否知道,你们大齐皇帝命他‘陆拾遗’来我敕勒川,先议和,再同我夷戎七皇子燕迟,议亲。”
第56章 瀛禾道:“诏书是你们大齐皇帝同意后颁的,你代陆拾遗来夷戎也是他默许的,他又怎会不知我夷戎派人去你大齐,是要先议和,再议亲?季大人,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你现在可明白过来了?” 季怀真如遭雷殛,浑身如坠冰窖,一口气猛喘不上来,闷得胸口阵阵发痛。 只是议和便罢了,可千算万算,竟算不到夷戎人还要陆拾遗来议亲。 若他当初不心生顾虑,为拔除陆拾遗在敕勒川的势力而亲自来,那么此时此刻,身陷囹圄的只会是陆拾遗而非他季怀真。 皇帝顺水推舟,想借陆拾遗的手除掉自己。而陆拾遗又想借自己摆脱瀛禾。 不管这二人哪方目的达成,倒霉的都是他季怀真。 季怀真心中虽已惊涛骇浪,却依旧故作镇定,抬眼一看瀛禾,笑道:“自知我不认字,那还不是你们说这诏书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 “铁凌邑内有不少大儒学家,对你们齐人的字颇有研究,季大人若不信,改日去问便是了。” “瀛禾殿下不怕我趁机逃跑?” 瀛禾一笑:“季大人是聪明人,想通了之后自然会乖乖留下。弃子又如何,便是弃子,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你我二人联手,各求所需,我让你顶着陆拾遗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回大齐,至于我要的……大人不会猜不到吧。” 季怀真心中冷笑,就算回到大齐,夺回自己的身份,可那又怎样? 皇帝对他已动杀心。 现在要杀他的,是大齐那个站在权利顶端的人。 季怀真手臂展开,将自己上下一看,强撑着摆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态度,不敢给瀛禾看出自己此刻已是命悬一线。 二人打起机锋来。 “如今陆拾遗是大齐的朝廷钦犯,还有通敌卖国之嫌,我当了他的替罪羊被困在这敕勒川,不拖后殿下后腿就是万幸,又怎么能和你联手?” “谁说陆拾遗通敌卖国?” 瀛禾玩味地看着他,颠倒黑白的功夫同季怀真不相上下:“他陆拾遗分明是为凭栏村,为汶阳城一事呕心沥血,不惜以自己为诱饵深入险境,与鞑靼拼死一战。他保护我草原十九部游民,已被我夷戎奉为座上宾。有我夷戎为他撑腰,我看谁敢说他通敌卖国?” “再说,若议和一事成了,夷戎与大齐结百年之好,又有谁想的起来‘陆拾遗’在汾州曾杀过什么人?又有谁敢说他是朝廷钦犯?” 季怀真心想:阴险。 二人对视一眼,笑得心照不宣,还真找到那么点看见同类惺惺相惜的感觉。 “只是要委屈一下季大人,要同我那不懂事的小弟成个亲。” “燕迟不会甘愿的。”季怀真笃定开口。 瀛禾淡淡道:“他会的。”似乎是想起什么,又朝季怀真暗示道:“你最好祈祷他甘愿,若他真宁死不从,那季大人于大齐无用,于我也无用,就真的要变成弃子了。” 他扬声命令侍从去为季怀真准备吃食毡帐。瀛禾又道:“季大人慢慢想,燕迟那边自会有我去说。” “等等。” 季怀真叫住他:“议和也好,议亲也罢,只是你们夷戎派特使去大齐前,可有和燕迟知会过?” 看这小子刚才惊讶的态度,怎么样也不像是提前得知自己被许了一桩婚事。 瀛禾驻足在原地,默不作声。 见他这反应,季怀真就知自己想对了,当即冷笑一声,毫不留情道:“……这样看来,殿下最想要的也不单单是大齐的陆拾遗而已,你比我心狠,竟是连自己的弟弟都算计在内。” 瀛禾无奈摇头,回头看着季怀真,意味不明道,“季大人想错我了,我是真想成全燕迟一片痴心,至于旁的,只要燕迟想要,就一定是他的。大人现在听不懂,等见了我父王就明白了。” 季怀真不戳穿他,只感荒谬。 来的要真是陆拾遗,单凭瀛禾这城府心机,自有手段将他留下与燕迟成亲,难不成以后他还要兄夺弟妻不成。 瀛禾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听他脚步声远去,再无回来的意思,季怀真才松了口气,握着那诏书的手不住发抖,不住回想他出发前,与皇帝的对话,他不相信自己竟成了一颗弃子! 片刻后,果然有人进来为季怀真打点一切,将他领入另一处毡帐内。 待那人一走,季怀真立刻拿起诏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当即冷汗出了一身。 他在瀛禾面前不肯露怯,因此一直将脊背挺着,此刻终于独自一人,竟是连脚都微微发软。季怀真手腕无力,那一纸诏书似有千金重,如同捧着一柄要往自己心口戳的匕首。 当初他在汾州曾找人破译诏书,但因下狱一事而被打断全部计划,后来也未等来剩余部分的译文。 虽认不得几个字,可这诏书上陆拾遗三个字却是不假,化成灰他也知道。 他季怀真学认字时,先学自己的名字,再学季晚侠的,接着便是陆拾遗。 越看,季怀真眼睛就越花,那诏书上的字突然扭动起来,化作一张张熟悉人脸冲他露出一阵嘲讽笑意。方才在瀛禾帐中的胸痛之感又卷土重来,喉咙间一阵腥甜翻涌,季怀真浑然不觉,只牙关紧咬,狠瞪着眼睛去瞧。 他眼前一片模糊。 那诏书从手中滑落,季怀真颓然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喃喃自语:“……我可真是自作聪明,给别人当了十几年的狗,一朝得势,得意忘形,就以为能当个人了。” 季怀真笑的比哭还难看:“没了,什么都没了。” 任他权势滔天如何,眼线密布又如何,聪明绝顶逆天改命又如何,终是越不过皇权。 从始至终,从他被季庭业领会季家的那天起,就注定他只是皇帝养的一条狗,狗既得势,要咬人,做主人又为何不会舍弃? 碾死条狗,又有何难。 他这条以下犯上,注定要被碾死的狗,竟是连皇帝何时起了疑心都不知。 便是在汶阳大牢里也比不得此刻命悬一线,那时虽受了皮肉之苦,可他心里知道陆拾遗不会立刻杀自己,他还要将他压回上京,一路上多的是逃跑的机会。 可现在,要杀他的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他逃去哪里? “这么些年……我为季家,为季庭业……为大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思极至此,季怀真气急攻心,腥甜之气从喉头喷涌而出,竟是扶着案几,喷出口血来。 他总算体会了一把燕迟该是如何悔恨愤怒到何种境地,才会被气到吐血。 多年来吃过的苦,沾过的鲜血,做过的噩梦,只要那坐在龙椅上的人轻轻点个头,便可一笔勾销,做不得数。 他得到的,拥有过的一切,燕迟的爱意也好,他在上京积累的权势也罢,在转瞬间都付之一炬。 季怀真已是斗志全无,心灰意冷至极,只不住苦笑,同自己对话道:“说不定要是没有我,姐姐和阿全还会更安全。” 若无他这兴风作雨的权臣,阿全自无希望当太子,不做太子,他和姐姐都可平安;若无他,销金台自然解散,谁也不必再拼命了;若无他,皇帝也不会再将季家视为眼中钉。 季怀真大笑着,又将那诏书翻来覆去地看。 …… 季怀真坐在帐中,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天色黑时,燕迟才从王帐中回来。 季怀真已恢复正常,略一沉吟,又将那诏书看上一眼。 当务之急,他要先稳住瀛禾保命,再想办法逃出敕勒川,和自己的亲兵汇合。 瀛禾跟在燕迟身后,命周围守着的人退下,兄弟二人在帐中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不一会儿,便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 季怀真犹豫一瞬,伸头往帐外一看,见无人看守,当即正大光明地过去偷听。 一靠近帐子,便发现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这人约莫着和燕迟差不多大,脸上挂着偷听时的心虚胆怯,季怀真还未靠近就被他察觉,当即警觉回头,朝他看过来。 季怀真看人,自然是先看脸。 “你是谁?”那人不客气地质问季怀真——一口汉话倒是流利。 这人唇红齿白,与其他夷戎人一比,倒是细皮嫩肉许多。 见他额头上贴着块纱布,季怀真忽然想起他同燕迟吵架时,有那么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欢呼雀跃着去喊燕迟的名字,其中亲密期待自是不必说。 只可惜来的不是时候,燕迟正被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无处说理,当即看也不看,拿东西将人砸跑,还送了句“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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