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立刻躲在燕迟身后,不叫别人看见自己的脸。 这些齐兵见他们穿的不是鞑靼士兵的衣服,就转头朝敌军去了。 燕迟茫然道:“齐人怎么会过来?” 季怀真没回答,带着他去找路小佳,一路所到之处都被齐军占据,呈反杀之势,隐隐显出胜利苗头。 为抓他回去,又为解决在汶阳周围虎视眈眈的鞑靼人,陆拾遗这次当真下足血本。季怀真心中焦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突然听见一声呼喊:“陆大人!” 正是路小佳的声音! 季怀真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只让燕迟先进去,自己则去找马,却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路小佳凝重的表情,和沾满鲜血的双手。 勉强找来两匹能骑的马,季怀真正要赶去汇合,前方却突然跑过一队兵,神色匆匆,像是在找人。季怀真悄悄跟去,只听到他们喊了句“大人”,便当机立断地转身,朝路小佳和燕迟所在的地方去了。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匆匆踏进院子,下一秒却愣在原地。 只见他的脚,踏在一片红色的土地上。 季怀真怔怔抬头。 巧敏跪在地上,半边肩膀被人砍去,只余半结空荡荡的血染袖口。他奄奄一息,似乎是全身的血都流尽了,嘴唇灰白的可怕。起先季怀真还去数他伤口,看哪一处是致命伤,可他的伤口同他杀死的鞑靼敌军一样多到数不尽。 燕迟泪流满面,拿手托住巧敏掉出来的肠子。他的腹部被刀划中,开了道小臂长的口子,险些将人一分为二。 这悍将临死不肯跪,身后被一杆长枪顶着,枪尖从胸口露出来。见季怀真来,轻声道:“还未来得及问大人,她可安顿好了?” 季怀真上前,答道:“都安顿好了。” 巧敏眼中露出满足安心神色,突然一笑:“这次没当逃兵。” “实在不巧,这些伤都不能立刻致命,少不得要拖上个一个时辰,殿下帮帮忙。”他看着燕迟,会心一笑。 不会立刻致命,却会令他咽气前生不如死。 燕迟不吭声,手足无措地看着巧敏,作势要将他抱起,喃喃道:“你跟我一骑,先到安全地方再说。” 背后已有搜查声传来,那是齐人在打扫战场,季怀真听到有人喊大人,立刻道:“燕迟……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一墙之隔外,那黑色大氅已隐约可见。 若给燕迟看见,就真什么都瞒不住了,季怀真的心在刹那间绷紧到极致,手脚发凉,心狂跳起来。 巧敏笑了笑,哀求道:“殿下……” 燕迟深吸口气,眼中痛苦难掩,上前背对着众人,双手抱住巧敏的头。 路小佳不忍再看,背过了身。 随着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燕迟浑身颤抖,松开双手,拖着巧敏的尸体,将他平放在地上。季怀真不安催促道:“燕迟……齐兵是来杀鞑靼人的,不会动剩下的草原十九部游民,快走,他们是来抓我的。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燕迟魔怔般看着巧敏的尸体,双拳紧握,全身颤抖地扎根在原地,缓缓捡起地上的刀,这一刻已和鞑靼人结下血海深仇。 季怀真暗道不好,怕他不顾大局,冲出去将鞑靼人杀个痛快,正要给路小佳使眼色,要他将燕迟打晕带走,然而已隐隐约约听到齐兵靠近的声音。 “季大人,小心脚下。” 季怀真心跳险些骤停,猛地回头,低声道:“燕迟——” 就在这时,拓跋燕迟狠狠一擦眼泪,他接过缰绳,和季怀真共乘一骑,带着路小佳朝外冲去。 外面齐兵以为鞑靼人都已杀干净,冷不丁两匹高头大马猛冲而出,登时吓得他们方寸大乱,喊道:“列队!保护好大人!” 季怀真将脸藏起,抱着燕迟的腰,心如擂鼓,余光看到齐兵将一月白华服之人护在中间,他与燕迟的马与这人擦身而过,只要燕迟一偏头,只要他的心思稍往旁边分一分,便可发现几步之外,一个同怀中之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站在那边。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一心一意要保护之人。 他浑然不觉怀中这个他为之出生入死的人是个赝品,只奋力控马,突出重围。 那人看见燕迟,突然愣住,登时神情微妙。 眼见齐兵还要再追,他却下令:“——不用追了。” 这声音清冽沉着,让人忍不住想要回头,燕迟耳力超群,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突然茫然一瞬,心头一跳,不懂这怪异感觉从何而来,正要下意识回头,坐在他身前的季怀真却突然捂住胸口,面露痛苦神色。 燕迟赶忙低头道:“怎么了?” 季怀真胡嚷嚷:“不知道,我难受……快走。” 燕迟只好抱紧他,一催胯下战马,却是仍想回头看是谁在说话。 季怀真又突然叫唤道:“燕迟!小心前面!” 被这样一通胡搅蛮缠,燕迟再无法分散心神,趁着齐兵不再追赶的功夫,带季怀真和路小佳一路绝尘而去。 而季怀真,则越过燕迟肩头,冲那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这一局,是他赢了。
第43章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 季怀真虽险胜一局,心中却不住揣测,陆拾遗为什么不追上来?他与燕迟刚一走,那带来的近千位亲兵便于混乱中悄然退场,再次蛰伏于苍梧山中,等待季怀真的号令。 这时路小佳追上来与他们并行,问道:“燕迟兄,你还撑得住?” 季怀真侧头一看,见燕迟满脸虚汗,控缰的胳膊不住发抖,显然已从一场激战中力竭,他略一思索,果断道:“去叶将军的庙中暂躲一下,你需要休息,齐人还要打扫战场,没那么快追上来的。” 燕迟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上次走时,这庙里一片残骸,满地尸体,窗户明纸上净是杀人时喷上去的血迹,可这次再来,却被恢复如初。 窗纸换过,门楣又上了遍漆,只是叶红玉的金身还没来得及归位。 季怀真沉默一阵,突然道:“应当是巧敏大哥派人来打扫过。” 提起巧敏,燕迟脸上不住后悔痛惜,他丢了缰绳往地上一坐,十个指头插进头发中,抱住头,不吭声了。 路小佳同季怀真对视一眼,主动道:“我出去找些吃的。” “等等,帮我一忙,回趟凭栏村。”季怀真叫住他。 路小佳满脸不情愿:“陆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我可是昨夜未曾合眼,今天又陪你跑了趟汶阳城,一路惊心动魄,险些小命不保,你还要我去做什么?现在凭栏村可都是齐兵,你可别说是你那身行头没拿,让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季怀真认真道:“劳烦你去看一眼,齐兵可有为难那些草原十九部的游民。” 路小佳一怔,愣住,继而露出些惊讶神色,上下将季怀真打量一眼,正色道:“知道了,贫道定当不负嘱托。” 那道士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季怀真打发了出去。 季怀真回头,见燕迟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习惯性地冷嘲热讽道:“怎么那副表情?发现我居然也会在乎别人的命,你很惊……” 话说一半,突然想起燕迟正为巧敏战死一事而痛心,那满嘴奚落的话,也就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并非关心那些人的性命,而是他有话要单独问燕迟,不想被路小佳听到而已。 季怀真往燕迟身边一坐,二人背靠着叶红玉的莲花台,都灰头土脸,累得够呛。 “我刚才似乎听见他们喊什么季大人,又怕自己听错了,你可听见了?”他镇定地问道。 燕迟点了点头。 季怀真心中一沉,一瞥燕迟,见他兀自伤心着,满脸愤恨悲痛,瞧着也不像是看见了那人的样子。 若他真看见了陆拾遗的脸,现在又怎会只为同伴之死而介怀? “这话不好乱说,若季怀真来了,定是来抓我的,我们得往苍梧山里跑才是,你可看见他了?可别是你我二人都听错了。” 燕迟想了一想,茫然摇头。 “……你说你难受,我,我就顾不得别的了,只想着赶紧离开才行,没在意什么季怀真。” 他说完,又把头低下,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是这双手,方才亲手拧断了巧敏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痛快。 “我小的时候,父王并不认我,我是在这村中长大,”燕迟哽咽着,“巧敏大哥于我,是半兄半父。”眼泪将要掉下,这小子又满脸固执,举起衣袖狠狠一擦。 再掉,就再擦,最后半边脸磨得通红。 季怀真看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燕迟此时此刻非要跟几滴眼泪过不去,只好把人往肩上一按,无奈道:“想哭就哭。” 燕迟小声道:“我娘不让我哭。” 季怀真想起来了,巧敏说过,燕迟打小就爱哭,叶红玉就吓唬他,说再哭就把他小辫儿给剪了。说这话时,巧敏看向燕迟的目光中分明是长辈对小辈的宠溺关怀,在他心中,应当也把燕迟当儿子一样看待。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巧敏去给牲畜尸体上抹毒,回来时问你什么时候走。”季怀真沉默一瞬,继而又道,“他觉得自己当了逃兵,所以在鞑靼人来时才那般不要命,或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起苟且偷生,还是更愿意战死。” 燕迟再忍不住,在季怀真肩头悲怮痛苦。 这一刻,季怀真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清源观长大了一回,如今又在凭栏村,又长大了一回。 …… 路小佳回来时,手里拎了两只死兔子,季怀真冲他嘘了声,指了指地上,燕迟已躺在一旁睡下,兔肉烤好时也没醒,路小佳要去叫他,却被季怀真一拦:“他累坏了,就让他睡。” 路小佳贼兮兮地笑道:“真是百炼钢化绕指柔,陆大人越来越会心疼人了。” 季怀真看着路小佳笑,掏出那把精钢打造的匕首开始割兔肉,那动作一刀一刀,看得路小佳冷汗直流,毛骨悚然,只好举手投降。 二人分吃一只兔,剩下那只留给燕迟。 季怀真问了几句凭栏村,果然不出他所料,剩下活着的草原游民被齐军好生相待,还被分到了不少口粮,只待明日一早,便安顿他们去临时住处。 季怀真听罢,讥讽笑道:“这算什么,那位大人说不定还要分出一队兵帮他们重建村庄呢,他最会些表面功夫。” 路小佳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道:“大人……贫道有一事不明。” “人生在世,你又岂止一事不明?”季怀真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可曾桩桩件件都搞清楚了?我看有些事情,还是就这样不明不白下去的好,知道的多了,话也多,反倒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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