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油尽灯枯之人,眼中尽是最后一丝精忠报国铲恶锄奸的执念。 燕迟终是不忍,沉声道:“郭大人……季怀真与陆拾遗自小在武昭帝的授意下互换身份,去到敕勒川议和,与我成亲的,乃是季怀真。我的发妻也从来没有别人,我深陷临安皇宫时要救的,要找的,从来也只是季怀真一人。” 郭奉仪半晌不吭声,猛地从喉头溢出一声古怪至极的短促惊叫。 “为,为何……” “这乃是武昭帝制衡监督朝臣的手段,你在‘陆拾遗’前头展露的忠心,会被季怀真禀报给他,同样,若有意图谋逆之人物以类聚,勾连季家,同样会被陆拾遗禀报给陛下。陆铮也早就知道季怀真的计划,是他二人商量好的。季怀真杀武昭帝是为我,陆铮甘愿认罪,是为救他的爱子陆拾遗。” 燕迟一顿,又叹气,低声道:“再过几日,李峁就会投降了,他此次前来,不是真的要迎回武昭帝,为的是给大齐朝臣,为大齐子民,换得一丝生机,李峁比谁都知道,大齐注定要败。” 帐内一片寂静。 “……竟,竟无一人,想,想要复国。”郭奉仪双眼大睁,大笑两声,猛地扬声道:“陛下!!!” 话音还未散尽,那双充满怨恨,不甘的眼中已再无光彩,含恨而终。 燕迟久久不语,伸手,替他闭上双眼。 三日后,李峁卸甲投降,被押回上京。 武昭二十六年,大齐最后一支军队于寿礼河畔被夷戎围困,拓跋燕迟下令优待俘虏,三万齐军毫发无伤,不日便被攻下临安,至此,大齐彻底亡国。 上京大牢内,季怀真浑浑噩噩,无聊至极地低着头,直勾勾地看手指甲,有只耗子一溜烟地从身旁跑过,又被季怀真一脚踢开。 他已不知在这里呆了几日,初时还数着,后来便不数了。关押他的这间牢房还算好,起码有个窗户,能看见亮,比不得当初关燕迟的那间昏暗潮湿,瀛禾并未苛待于他。 长廊尽头传来动静,一人疯疯癫癫,哈哈大笑着被押进来,大喊着:“季大人!我来陪你了!” 一听这熟悉声音,季怀真登时将其认出,忍不住笑了,他趴在牢门前伸着脖子看,从被关进来后就未再说过一句话,猛地想用嗓子,嘴巴竟是张张合合,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季怀真忙咽了口吐沫,嘶哑喊道:“李峁?” 一人身穿白色囚服,带着手铐脚链,被关进季怀真隔壁牢房,四目相对间,季怀真吊儿郎当地调侃:“总算是把陛下给盼来了。” 李峁笑道:“你心心念念盼着的,又何止是我。”他努努嘴,示意季怀真往后看。 “啊?” 季怀真邋里邋遢,披头散发地回头,见一人逆光而来,身穿锁子甲,怀抱狼头盔,虽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其俊美面貌,与这脏污不堪的上京大牢格格不入。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乃是瀛禾的人,以及几位夷戎大臣。 他们手拿刑具纸笔,一副要审问季怀真的架势。 季怀真明白了什么,怔怔一笑,抬眼四下环顾,喃喃道:“善赏恶罚,正合我意……”
第130章 李峁见状,在一旁笑道:“哈哈哈,季怀真,季大人,风水轮流转啊!” 季怀真丝毫不理会李峁的落井下石,只怔怔看着燕迟。 拓跋燕迟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是一时无话。仅是一月未见,燕迟就沧桑不少,下巴冒着青色胡渣,定是日月兼程着赶回,甚至来不及把自己收拾干净,铠甲都来不及卸,便直扑上京大牢。 然而他再狼狈,却是比季怀真好上不少。 那季大人形容枯槁,双颊凹陷,光彩不再,重逢后好不容易被燕迟养出的二斤肉又没了,整个人就被一口气吊着,被一个念头吊着——他要坚持到燕迟凯旋回来。 季怀真吊儿郎当地笑道:“打赢了?” 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李峁都被擒回上京,如何能输? 燕迟不吭声,只静静盯着季怀真。半晌过后,他回头冲那几位夷戎大臣道:“你们退下,我单独审他。” 几人互相交换了神色,一人给燕迟行礼,提醒道:“此人不可轻易放过,他当着大齐朝臣的面,杀了他们的皇帝,此举挑衅恶劣至极,眼下齐人不满,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怕是会引起暴动。” 燕迟还没说话,季怀真就懒洋洋一笑,插言道:“各位大人放心,我必定交代得一干二净,让你们给我按几个足矣平息民愤的罪名来。” 此话一出,燕迟脸色瞬间沉下,朝季怀真身上看了两眼。 那群夷戎人面面相觑,都领教过季怀真这硬骨头,过去一月中,无论如何劝说,威逼利诱,这人都不肯认罪交代,甚至连句话都不说。偏得瀛禾又下令不许严刑逼供,当真叫人无可奈何,咬牙切齿,怎的今日七殿下一回来,这人又性情大变,喋喋不休。 “都退下,我有分寸。”燕迟又回头,冲那几个被瀛禾派来的人道:“你们留下。” 李峁在一旁看了不少笑话,嘻嘻哈哈:“季大人,怎么不管谁当皇帝,你都是人人喊打的那个啊。” 几位夷戎大臣退下,只留燕迟和瀛禾的人在这里。他们见燕迟神色冷峻,却不下令,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只把牢门打开,要按照惯用审讯手段,给季怀真上刑。一人的手刚碰到季怀真的衣袖,便听得燕迟道:“你想做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问,却掩不住森然阴鸷语气,那人惊诧回头,对上燕迟隐忍不发的眼神,心中猛地一寒,不敢再动季怀真了。 “吓唬他做什么。”季怀真站累了,便坐到地上,仰视着燕迟,笑道:“仗打完了?” 燕迟道:“打完了。” “你的人马呢?” “驻扎在上京边界,我的人,加上父王的人,足有六万,还有獒云先前留下的两万,他又从敕勒川调兵,正向恭州、金水、汶阳这三处逼近,已成功拿下。大哥把这三处的兵力都调来回防上京了。” “真好。”季怀真点点头,继而一笑,“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便可围困上京,有獒云的人堵在这三处,你大哥自然无法从敕勒川调取援兵,可你二人实力不相上下,此战必定不死不休。寿礼一战后,齐人不会再向着你,可支持你的夷戎人却是更多了,瀛禾一定猜不到你会这样破釜沉舟。”他抬头,和燕迟四目相对,怅然若失道:“小燕,你要当皇帝了。” 燕迟一言不发。 季怀真又低低笑了笑,扶着墙站起来,朝瀛禾的人看去,漠然道:“听好了,也都给我记好了。” “我季怀真,党同伐异,欺上瞒下,投敌叛国,勾结外族,迫害大齐忠良,以权谋私,营私舞弊。”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一边说,一边笑着。 “以权谋私,营私舞弊,是因我向郭奉仪等人受贿;残害忠良,是我受瀛禾之命谋划刺杀武昭帝,刺杀不成,为保命嫁祸给陆铮,一是我与他之间有宿仇,二是他手中有我串通瀛禾,暗算苏合可汗的证据。” 此言一出,审问之人登时变色大变。 苏合可汗在族中威望甚高,近乎于神,仅用十数年时间就带领草原十九部打下今日功绩,占据大齐半壁江山。虽已身陨,却仍有不少追随者,若此事属实,草原十九部又怎会容忍一个弑父之人登上皇位! 纵使瀛禾有铁血手腕,又怎可能堵住每个人的嘴! 况且京中早有风言风语,说季怀真与苏合可汗的死脱不开关系,彼时消息一出,这季狗就恼羞成怒,亲自带人上门捉拿。 “什……什么证据?”那人小心翼翼问了句,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燕迟,若瀛禾下马,身边这位就是未来的皇帝。 燕迟浑然不觉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只静静看着季怀真,要听他说个一二三出来。 “陆铮陆大人早于其他齐人来上京,一直被瀛禾奉为座上宾,我还在临安之时,就与瀛禾互通军情,时刻向他禀报夷戎七殿下的作战行进计划,与他里应外合,一步步诱燕迟与苏合可汗的人马落于圈套。此事不巧被陆铮发现,我当然不会留他,除此之外,我为自保,来往密信都未曾销毁,与从郭奉仪等人处收来的钱财,一起藏于季府客房内,你们派人去搜,便能搜到,钱,和信,都在。” 李峁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突然看了眼燕迟,又看了眼季怀真,继而嬉皮笑脸地插言:“季家陆家向来不对付,此事在我大齐人人皆知,陆大人怎会坐以待毙,他的奴仆早就私下将此事告诉了我大齐忠臣郭奉仪,郭大人又将此事告诉了我,还有几人也知道,都可作为人证。哈哈,家家有本烂账,原来你们夷戎人为上位,也要干掉自己的爹,哈哈哈,真是开了眼了。” 说罢,又朝季怀真挤眉弄眼:“季大人,既要杀皇帝,为何私下杀不行,还非得阵前当着我齐人的面杀,你可知你那一刀,泄了多少人的气,引来多少人的恨?我大齐三万将士,全因你这一刀功亏一篑啦!” “为何非得当着齐人的面杀?那自然还是瀛禾的主意,这夷戎七殿下身上流着齐人的血,齐人自然近亲他,瀛禾若想登皇位,当然要找机会挑起七殿下与齐人的事端来才好。” 季怀真与他一唱一和,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上京当纨绔胡闹时的风流模样。 “瀛禾不仁不义,要过河拆桥,我听他指令,替他办事,现在他要把我推出去平息民愤,我怎会甘愿,我这条疯狗,就要咬他,拖他一起下水!”季怀真懒散一笑,奸诈狡猾得光明正大。 审问之人冷汗津津,被这惊天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若此事传出,上京必定变天。 就在这时,燕迟终于开口,向这几人看了过来,平静道:“都听清楚了?都记下了?” 众人忙不迭点头。 燕迟又道:“回去复命吧。” 各个惊恐至极,一副要吓尿裤子的模样,引得季怀真与李峁狂笑不止。 季怀真笑得眼泪都出来,弯着腰,捂着肚子,披头散发,状似疯癫。 有人一步步朝他走来,从垂下的乱发中勉强看到一双沾满泥土与血的战靴,季怀真笑声渐弱,视线顺着这靴子往上看,掠过燕迟笔挺修长的双腿,掠过他的窄腰,掠过他总是抱着他揽着他双臂。 他的视线停留在燕迟的脸上,看着他这双漂亮的眼睛,想起当年上京季府初遇,想起汾州红袖添香再会,燕迟那少年心事难掩的动人模样。 季怀真不笑了。 他轻声道:“小燕,你要当皇帝了。” 燕迟一步步靠近,等到与季怀真近在咫尺之时,眼中已有泪痕,他哽咽道:“你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拿自己做筹码,给我大哥设下陷阱要与他鱼死网破,所以才不愿让别人知道在敕勒川与我成亲的人是你。你要我明哲保身,不愿与我扯上关系。可你的退路呢,你自己的退路呢,你可知现在人人都要我大哥处置你,再加上我爹一事,你不想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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