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全懵懂道:“舅,你怎么在发抖啊,你冷吗?” 季怀真低声道:“舅舅这是……太高兴了。” 阿全一知半解地“哦”了声,乖顺地依偎在季怀真身上。少顷,脑门上一凉,阿全“咦”了声,摸了摸头,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外头唢呐锣鼓敲敲打打,花轿一停,一人倾身进来,季怀真听到阿全喊道:“爹!我舅醒啦。” 那人没吭声,把阿全抱了出去。 季怀真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他忐忑不安地坐着,有人来扶他,他便跟着弯腰出轿,有人引着他,他便跟着往前走。周围不知不觉静了,唢呐锣鼓声越飘越远,有东西接二连三碰上季怀真的头,猜着像是红纸灯笼。 来人把他安顿在一处卧房内,便出去了。 季怀真追问道:“燕迟呢?” 无人回答他。 季怀真心绪不宁,被五花大绑也不老实,仗着两条腿能走路,在屋中乱晃,一路磕磕绊绊,故意制造出不少动静。外头守着的下人见他如此,只好去禀报燕迟。 过不一会儿,房门打开,又关上,察觉有人向他走来,手伸到盖头下,一条窄长黑布落在地上。 季怀真低着头,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身前垂着的狼牙吊坠,霎时间静了。 “小燕?” 没人来掀他的盖头,季怀真便自己掀,挣扎两下,把那盖头晃到地上后便迫不及待向四周看去。见这喜房之内,满目皆红,红绸高挂,床上铺着桂圆花生,桌案旁,一左一右竖着两个牌位,季怀真看不清,字也认不全,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见左边那处竖着叶红玉的长刀,右边摆着梁崇光的佩剑,便什么都懂了。 他怔怔转头,看着眼前这人。 “小燕……” 拓跋燕迟一身红衣,宽肩窄腰,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在汾州第一次成亲的时候,看向季怀真的眼神中翻涌着万千情绪,配上那冷若冰霜的神情,一时间分不清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可他看向季怀真时,眼中本能的怜惜爱意,却是从未变过。 “你不是不愿同我成亲?你季怀真不是早就做好了遗臭万年的准备,不想我二人的未来了,”他冷冷开口,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你不是不想活了?” 季怀真哑声道:“……没有。” 燕迟半晌不吭声,继而猛地一声暴喝:“骗人!” 季怀真吓得一抖,自知这次无法再蒙混过关了,再嚣张不起来,强硬不起来,低声道:“……以前想过,现在不想了,不骗了,想好好活着,想跟你回凭栏村。” 燕迟忍着眼泪,不住粗喘,强硬道:“没说完,还骗我什么了!桩桩件件,你今日都给我说清楚!” 季怀真嘴巴张张合合,他的喉咙突然痛起来。 燕迟又凶道:“——说!你不交代清楚,这亲便不成了!” 季怀真又一抖,狼狈至极地开口了。 “我想活着,不想看你同别人成亲,回临安皇宫不是去找姐姐的,是去救你的——右手的箭靶,也不是督战时落下的,是当初在上京边界逃避李峁追杀时替你挡的……再使不了枪了。” “还有呢?” “……还有?” 燕迟双眼通红地瞪着他:“多着呢!” 季怀真搜肠刮肚,一张老脸也不要了,只好道:“……在敕勒川的温存迁不只是逢场作戏,打你三哥那一巴掌,替你赢回叶将军的佩刀也不是别有所图,没有无动于衷,看你受罪,我从来没有无动于衷过……” 这是两年前在上京大牢内,季怀真对燕迟说过的那番另二人都伤筋动骨的话。 “继续!” “汶阳凭栏村一战,我带兵回去,是不想看你死,不是因为你是夷戎七皇子,更不是因为你娘是叶红玉……” 桩桩件件,当真详尽至极,然而燕迟还不放过季怀真,哽咽着,命令道:“还没完,还有一事!你还有一事,做的可恶至极,欺瞒我已久,害得我好苦!” 季怀真一怔,眼前一片模糊。 记忆瞬间回溯到那个竹叶摇曳,光影斑驳的庭院中。 他季怀真愤世嫉俗,阴险狡诈,端着一叠不知是否掺毒的云片糕,哄着那漂亮的外族少年吃下去了,更是留下别人名讳,栽赃嫁祸,引出段孽缘来。数年后再见,更是见色起意,暗生妒意,将燕迟骗得狼狈不堪,更是害人害己,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心都赔了进去。 季怀真哑声开口:“……我是季怀真,不是陆拾遗。” 话音一落,燕迟已是泪流满面,将眼前的人认认真真地上下一看,低声道:“……上次背着你看不见,今天也终于看你在我眼前头哭一次了。” 季怀真一怔,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之处,想抬手摸脸,却想起手给燕迟绑住。 鼻头传来一阵陌生酸涩之感,他眼前模糊,眼睛发酸,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在大红喜服上洇出水渍。 季大人其人,嘴强牙硬,争名逐利,爱慕虚荣,可流汗,可流血,甚至季晚侠殒命之时,也是咬紧牙根站起。自知上天不公,流泪无用,将此事视为羞耻之事,便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不肯示弱。 唯此一哭,如开闸放水,再也收不住,来势汹汹,哭尽那二十八年的心酸不甘。 燕迟到他背后,将他的手松了,向着门外天地一跪,对季怀真道:“过来。” 季怀真一瘸一拐地过去,一撩衣袍,直直跪下。 燕迟哑声道:“一拜天地。”季怀真随他弯腰,虔诚地以额头点地。燕迟又将他拉起,来到季晚侠与叶红玉的牌位前,燕迟又道:“二拜高堂。” 一阵风轻轻拂过季怀真的发顶,似是姐姐温柔的双手。 季怀真一怔,全身颤抖。 二人直起身,又跪在对方前头,燕迟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四目相对间,几乎是泣不成声,轻声道:“夫妻对拜……” 他们定定看着对方,不需多言,齐齐弯腰,额头点地,腰直起,可谁也未先站起。二人额头抵着,互相搂抱着,眼泪唇舌都纠缠在一处,夹杂着痛彻心扉的爱意,糊涂至极,狼狈至极。 燕迟哽咽道:“皇位归他,汶阳归我,我保留兵权,替他镇守边关,凡不愿留在上京者,又或是想要离开敕勒川之人,都可去汶阳——你和阿全也归我了,我带你回凭栏村。” “你以后不能再用季怀真这个身份行事,在齐人眼里,季怀真连同李峁,已经被我处死……你可以只做阿妙了。阿全也不再是亡国太子,他以后就是你我二人的儿子。” 季怀真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有道桎梏他已久的枷锁,正随着燕迟的话而烟消云散。 燕迟伸手,擦去季怀真的眼泪,突然想起什么,往喜床那边一看,脸色微红,低声道:“阿全,出来吧……” 半晌没人动弹,季怀真茫然回头,哑声道:“阿全?阿全怎么了?” 燕迟面色一僵,扶着季怀真起来,往床榻边上走:“我将阿全藏在床下了……” 床帐一掀,床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阿全的影子。 …… 偌大的府邸内,一场喜事将歇,满地的红纸,一人身穿凤冠霞帔,游荡其中,青丝披肩,漫头流苏乱晃,如女鬼一样又哭又喊道:“阿全,你出来啊,你去哪里了,阿全——!别吓舅舅!” 燕迟也有些慌了。 季怀真拖着一条坡腿,和燕迟翻遍府邸,终于在一处二人合抱粗的榕树下听见微弱呼喊,夹杂着哭声。 “舅……舅舅……” 季怀真抬头看去,见阿全坐在树杈上,见舅舅一来,方再也忍不住,猛地放声大哭。 季怀真也跟着哭,伸着手,冲阿全唤道:“快下来,你躲什么。” “舅……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才生出这许多事端……舅,我……”阿全看着季怀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道,“我不想当皇帝,我只想让你高兴……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帝,我就想让你高兴!” 看不上皇位,只看得上季怀真的,远不止拓跋燕迟一人。 阿全委屈又害怕地抱着树干,哭道:“舅,太高了,我下不去。” 季怀真哭得险些要直不起腰,燕迟走上前,冲阿全张开双臂。阿全一跃而下,被燕迟稳稳接住,继而搂住季怀真。 一家三口,大喜之日抱头痛哭,如此就再也不分开了。 …… 一月后,瀛禾于上京登基,自立为王,设年号为“建平”。 等人高的铜镜前,瀛禾身姿挺拔,内监侍从围绕身后,替他整理装束,佩戴天子冠冕,外头山呼海啸,万人朝拜,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的登基大典就开始了。 瀛禾突然抬手一摸断眉,朝身边的人问道:“他们此时也该到汶阳了吧。” 那人自然不会回答,低着头,蹲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玩瀛禾的衣摆。 “起来,站到我身边来。” 陆拾遗一脸懵懂,蹲着没动,瀛禾亲自上前,提着他的胳膊让他起身。大殿之外,百官神情肃穆,翘首期盼,等着迎贺新王。 瀛禾秉退侍从,只留陆拾遗在身边,强迫他陪自己走上那代表权利的位置。 他身材高大,步伐坚定,仅离殿门一步之遥时,突然回过身,无奈一笑,轻声道:“便是要报仇,也再留我几年,就要你看一看,我究竟能不能做到。” 说罢,不再管身后之人是何反应,继续稳步向前。 金銮殿的门再度开启,自此迎来一片盛世。 与此同时,通向汶阳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不紧不慢,悠然而过。那马车派头铺张,兴师动众,不知是哪位纨绔子弟在外出游,恨不得把身家都给带上。 车内,季怀真斜靠着软枕闭目养神,伸出一指,懒洋洋指了指小案,便有人捧着精巧茶碗递上。本想借机调戏燕迟,眼睛一睁,见阿全正直直看过来,季怀真就不好再作妖了,手又往案上一指,燕迟立刻会意,捏了葡萄来,喂到季怀真嘴里。 喂完季怀真,还不忘一旁眼巴巴看着的阿全,也顺手喂了他一个。 季怀真直起身,活动肩膀,倦懒道:“还有多久才到家啊。” 燕迟往外一看,笑道:“到了。” 只见那道路尽头,树木郁郁葱葱,两条灰狼随马车而来,身形隐匿其中,再行几步,便可看见古朴城墙,城楼之上,书着“汶阳城”三个大字。 阿全高声大叫道:“回家喽!” 全文完。 马车之后,一独臂道童气喘吁吁,抱着剑,双腿抡圆,撵着马车跑,大喊道:“没啊,还没完,等等我!等等我!” 马车停下,燕迟伸手,将烧饼拉上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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