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二人从榻上起来,季怀真正穿着衣服,燕迟从他背后坐起,困倦道:“你昨夜又说梦话了。” 季怀真一怔,神色古怪道:“总不该是又在喊娘吧……” 不知为何,燕迟稍显犹豫,一瞬过后,又点头道:“是。” 瞧他这吞吐样子,季怀真就知道他昨夜定没有梦呓着喊娘,肯定说了别的什么,应当也不是喊姐姐,若是,燕迟保证把他叫醒抱着他。 季怀真心下一阵困惑,仔细追问,燕迟却守口如瓶,不止不回答,还猝不及防道:“不如找个机会,捅破你与陆拾遗互换身份一事?这样别人也可知去敕勒川与我成亲的是你,省的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就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 猛地提及此事,季怀真防不胜防,过了半晌,才笑着拍了拍燕迟的脸,半真半假道:“好啊,你去说,这样也可让别人知道烧道观的是我,虐杀鞑子挑起争端的也是我。” 燕迟也陪着他半真半假:“莫须有的罪你都不怕,还怕这些?”不等季怀真回答,又擒住他的右手在箭疤上亲了亲,笑道:“逗你的,不想便算了,以后再说。” 季怀真有些笑不出来了,对这样说一句藏一句的燕迟还真有些招架不住,难得吃瘪,对视之间,已有几分心知肚明,就在这时,白雪赶来将季怀真唤走,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离开之后,燕迟的副将也赶到,正要汇报,燕迟却稍一抬手,走到窗边,亲眼看着季怀真上了马车,才道:“如何,可有跟丢?” “回殿下,未曾跟丢,属下已查探到獒云殿下落脚之处。” 燕迟又道:“派人时刻盯着他,一有所动作,就立刻过来告诉我。” 属下领命而去。 这一等就等到三天后的晚上。二人正要就寝休息,白雪却突然敲响了房门,说阿全哭闹不止,要同季怀真一起睡,似乎是想他娘了。 一将季晚侠祭出来,燕迟虽怀疑,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放人。 只是季怀真一走,他的副将也随之而来,说一直盯着獒云的人传来消息,今日亥时一到,獒云就离开藏身之地,向着瀛禾的府邸去了。 燕迟一怔:“今夜?” 属下点了点头。 燕迟沉默不语,命那人退下,今日是瀛禾亲娘的忌日,他的大哥每年的今日都会饮酒祭奠母亲,有时微醺,有时大醉,这个习惯只有亲近之人才会知道。 他站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换上身黑色衣服。那衣服贴身利落,里头还嵌着层软银丝,专挡刀剑,专为夜间行动所制。燕迟又将护腕,软甲一一带好,长发高高束起,以黑布蒙去半边面,又将铜镜一转,目光沉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之人剑眉星目,即使半张脸都被遮住,却依旧藏不住其俊美面貌,只是那本该坚定的双眼中却露出一丝罕见的痛苦挣扎。 苏合临终话语又在耳边回荡——只有先有了权利,才能以手中权利换取想要的。 拓跋燕迟双眼紧紧一闭,再睁开时,眼中已仅剩漠然神情。 他抬脚步入夜色,路过阿全屋旁时,见里头熄了灯,他没进去打扰,反而意味不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两条灰狼悄声稳步跟在他身后,一人二狼,往瀛禾府邸的方向去了。
第122章 冷风烈烈,裹挟着肃杀之气,吹遍这间宅院的大小角落。 这处宅子原先的主人原本是大齐某位大人的府邸,两年前跟着匆匆搬去临安,此处便成了一座废宅。眼下那位大人生死不明,不知是死在鞑子的刀下,还是死在了两年间的权利倾轧中,这间府邸便给瀛禾占了去。 瀛禾以皇宫未修缮为由,将大齐的武昭帝也关押在了此处。 这间宅子在今夜似乎格外不同,阴风阵阵,带着一两声莫名呼啸,预示着有大事要发生。 只见暗处的长廊尽头正站着两人,站在前头的那个一身白衣,脸颊处一道再治不好的箭疤,他熄了手中灯笼,沉声道:“我是找借口溜出的,不可在此久留,这东西你收好,里面的人都是我的暗桩,若你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尽管去找他们,虽已有两年未启用过,但他们不效忠我,只效忠大齐,你可以太子李全的名义调动这些人。” 在他身后,站着一身穿黑衣之人,正是季怀真。 他将陆拾遗递来的纸条收进袖中,突然道:“你说我们今日谋划的这一切,瀛禾到底知不知道。” 陆拾遗沉默不语。 季怀真又一笑:“你可还记得临安未破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说我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从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比我早到上京,上京这些日子有何变化,你要比我看得清楚。” “从前不知是谁对我言之凿凿大义凛然,为了说服我当一枚弃子,说他陆拾遗效忠的从来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若是明君,当狗又如何。怎么如今龙椅要换夷戎人坐,你又不愿意给他当狗了?难道这皇帝之位,瀛禾做不好,李峁那外强中干的草包就做得来?” 季怀真看向他的眼神中略带嘲弄,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由精钢打造,刀柄上镶嵌着半个拇指那样大的极品绿松石。 “你也有今日这般难以抉择的时候,真是痛快。不过若真下定决心,最好再狠些,只是囚瀛禾,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卷土重来?陆拾遗,你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陆拾遗盯着那匕首久久不语,终于要抬手接过时,季怀真忽的把手收回,叫他抓了个空。 “仔细着用,这东西我藏了两年,宝贝的很,算我半个定情信物,”季怀真皮笑肉不笑,嘴角勾着,眼中却毫无笑意,“还有些话,需得提前跟你说清楚,你活腻了,我没有。你这样做是为了大齐,我这样做,可是为了我的外甥,我的燕子,无论这天下是姓拓跋还是姓李,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我在乎的人活着,为了这两个人,我疯起来可是什么都会做,你最好不要太倚仗我来成事。” 说罢,才将匕首递上。 “我要的第二样东西呢?” 季怀真又掏出两个药瓶:“吃下去后不到半柱香就会昏迷,瓶塞为红的是解药,提前服下就可解。我会按照约定好的,在你标记的地方接应你,若你迟迟不来,又或者是被瀛禾发现了,那我可要明哲保身了。” 陆拾遗接过,掏出火折子重新燃起灯笼,提着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季怀真心中一阵五味杂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二指置于唇边吹响,过不一会儿,听得沙沙作响,四五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他身边。 季怀真对他们低声吩咐着些什么, 一瞬过后,又各自散去,匿于黑夜中。随后,季怀真也离开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房檐上还蹲着一人两狼,一根箭矢在他五指的缝隙中顺畅无比地转动着,先从左到右,在从右到左,昭示着这人内心的游移不定。拓跋燕迟见他们往南北不同的方向去了,略一迟疑,先往南跟去。 他在房檐上轻巧飞跃、奔跑,一路躲避巡逻之人,跟着来到一处偏僻宅院内。 此处不知关押着何人,门口守卫重重,燕迟只看了一眼,便从后窗翻了进去。里头漆黑一片,一盏灯也未点,不知是什么人在怪笑,口中喃喃呓语着:“都是畜生……一个倚仗军功肖想皇位,一个干出有悖人伦之事,都是畜生……都是畜生,都该被鞑子打死……被夷戎打死,连带着那个小畜生一起,都该死……” 燕迟循声而去。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亮光,冲着燕迟去了。 一阵风直冲燕迟面门,来势汹汹凌厉无比,见燕迟后仰着躲过,一击不成,又立刻欺身上前,去扫燕迟的下盘。谁知燕迟早有准备,贴着地一滚,绕到那人背后去。 来人显然功夫极好,迅速转身挡下燕迟一招,以肩膀撞来。 这熟悉的招式打法叫燕迟一愣,低声道:“乌兰?” “殿下?!”二人登时傻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的竟是对方。黑暗中,乌兰弄亮火折子,与燕迟大眼瞪小眼,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 不等谁做出回答,头顶的瓦就被人踩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收声,乌兰的手轻轻一晃,屋中再次归于黑暗,只余武昭帝神神道道喋喋不休的谩骂。 他们屏息凝神,向门外望去,在外把守的士兵不知被什么人放倒,正有一群黑衣蒙面之人朝此处靠近。领头之人轻轻推开门,收敛动静,直奔武昭帝而来。 下一刻,他的脖子抵在冰凉的刀锋上。 一人以夷戎话回头大喊:“有埋伏!” 话音一落,最后一个人已走入屋中,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再想撤退已来不及,外头的月光照进来,只见一人背光而立,手执半人高的长刀,挡在门前,在他身边,两条狼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可他们又怎是乌兰与燕迟的对手?二人当即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人轻松放倒。 乌兰刚起身,就被燕迟二指扣住咽喉,虽未用力,却也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燕迟问道:“你方才怎得没下死手,你也知道这些是獒云的人?” 见乌兰不答,燕迟就明白了,又道:“季怀真都是怎么交代你的?” 乌兰见瞒不过,垂死挣扎两下,只好坦白从宽道:“……他只让我对瀛禾如实相告你回上京前都做了什么,并告诉我,今夜帮他护住一人,不要让獒云的人把这老头给杀掉。” 此话一出,燕迟登时明白了什么,面色大变,匆匆交待乌兰:“若被人问起,便说你是巡逻至此,这些人是你抓的。”说罢,便把两头狼留给他,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一处厢房内,瀛禾正面对一副挂画坐着,那挂画发黄泛旧,里头画着的女人已微微失真。 一人端坐在他身旁,那人身材魁梧,不苟言笑,仔细看去,面容倒与乌兰有几分相似。 两年前在敕勒川祭神会上,彼时季怀真还用着陆拾遗的身份前来议和,谁曾想乌兰意气用事,半路杀出,险些一箭伤他。比试一结束,这人就冲出来,劈头盖脸给了乌兰一巴掌,此人正是乌兰的父亲,瀛禾的恩师——莫格。 瀛禾沉声道:“这几日老七出没军营,可有何异常?” 莫格摇头:“军营那边未传来任何异常,更未有大的调动,上京边界乃至汶阳、金水、恭州一代都在我们的掌控下,未发现军队活动痕迹。” 瀛禾沉默片刻,不吭声了。 “殿下,武昭帝那边可要再派些人手?” “不必,武昭帝今夜不会死,季怀真不敢杀他,若做了,齐人不会放过他。季大人滑头的很,怎会不明白若要全身而退,若想和燕迟长相厮守,有些事就做不得。他虽答应我,可必定会想方设法将今夜之事嫁祸给陆家,我将那玉珏留下,正好也帮一帮这位季大人。”瀛禾说罢,又冷冷一笑,意味不明道,“他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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