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便是吃了官司去公堂都吓得瑟瑟发抖,何况于起事。 那州府的官兵不是吃素的,棍棒下来就是冲着断胳膊短腿而去。 再不然,城郊囤兵更是凶悍。 说白了老百姓也只有在自己窝里叫唤两声,全然是敢怒不敢言的。 宣布完事前,纪扬宗宽慰了诸人几句后,自也心事重重的要散了集会。 不想人群之中挤上来个人,同他说道了两句。 纪扬宗看着面色红润,拾掇得很有些派头的孙鸢娘,站在灰败的人群之中,格外有些扎眼。 听了孙鸢娘的话,他胸口深起伏了下。 “尤家的新宅子落成了,这月底要办乔迁宴,欢迎大伙儿过去吃些酒菜。” 孙鸢娘紧着道:“届时都闲下来了,大伙儿都来啊。” 一众村户的脸色异彩纷呈,这当头上谁心里都不好受,尤家竟这时候赶着来宣布家里的喜事,还真是会挑时间。 孙鸢娘夹了许久的尾巴,总算是在今年秋收缴纳赋税之时好好耀武扬威了一场。 本欲是不必前来听赋税的,却也还是揣着手前来,存心听上个热闹,外在是与村中人显耀。 整个明浔乡乃至州府下的所有乡都是一派沉寂与忧愁,倒是尤家独然在笑。 集会散了以后,结伴去的农户又是骂又是哭。 才是初秋的天时,竟染了好些凄凉之色。 “嗐,咱再苦也甭苦着了子女,尽可能的送去读书科考嘛,但凡是有些建树,家里也就松快了。” “要是舍不下那几分钱,把一家子老的小的都塞在了土窝子上,那可真是没得盼头了。” 孙鸢娘跟在农户身侧,这边蹿去说上一句,那边蹿去道上一声。 “我瞧着这赋税说不准儿明年还得涨,人道是同州繁荣,土地肥沃,谁不盯着咱这块香饽饽么。” “今年这府税也确实来得稀奇,不过大伙儿也得试着替知府大人想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想为着老百姓做些点什么东西出来。” “官场上政事儿咱们不懂,也只能瞧着要缴纳银钱不快活了。” 乡民听得手心攥的极紧。 此番这些话落在耳朵里无疑是风凉得不能再风凉的话,叫诸人觉着心窝窝里起火。 终是有火气大的人忍不住骂道:“孙大娘子跟只蝇一样这边嗡到那头,不就是显耀你们家不必缴纳赋税么。站着说话属实腰杆子不痛!” “你们这些官绅吃着我们的血肉倒是给养得肥,只是也别得意的太早了,与那知府蛇鼠一窝,迟早遭了报应!” “诶,你这妇人,怎么说话的!我好心劝诫你们宽心,你倒是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孙鸢娘插着腰回敬过去:“谁先遭报应还说不准呢,真当是没读过人的粗鄙之人,活了该缴纳山高的赋税。” 妇人气不过,赤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想上去撕扯孙鸢娘,见着势头不对,村民连忙把人拦住拉开。 孙鸢娘也是吓了一跳,觉着这些个人当真是不要命了。 她强做镇定的捋了捋头发:“谁同你计较。” 家里来集会的人都走尽以后,黄蔓菁轻唤了一声:“吃饭吧。” 纪扬宗背着手,笼着眉头进了屋。 桃榆给大家添了饭。 关上了房门,不可往外说的话也尽可以说了。 纪扬宗忍不住发牢骚:“这任知府要在同州五年,真不晓得五年光景如何过下去。” 他端起饭碗道:“他倒是知晓专挑软柿子捏,若是低者缴纳府税,高者翻倍缴纳也便罢了,倒也还落得个公正,叫人觉着他当真是要为百姓着想。然则是高低几乎一个赋税,岂非是叫弱者更弱,强者更强。” 霍戍道:“若是触及同州大户利益,彼时群起反抗,知府晓得吃不消。自是以剥削底层,维护大户来获得拥护者。” 纪扬宗猜想亦是如此,他忍不住摇头,也是疲乏得很。 吃了饭天也不热,却也还是去睡了会儿。 霍戍去了牲口棚喂牲口,桃榆则也回了房间。 他拿着算盘拨了拨算珠,算出:“赋税得缴纳一千五百文,府税八百文,粮食十七石。” 算罢,他叹了口气,若是家里全然只靠着那点田地过日子,这么算一年开销过来家里也并不松快。 前提还是他们家人口少。 好在是家里还有旁的进项。 只不过也不晓得今年商税如何。 桃榆心里也是烦遭遭的,不是因为自家缴纳不起赋税,是愁这样的局势。 局势不安,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这便会影响很多人。 他心烦意乱的把算盘拿去放好,转头看着角落放得酒坛子,鬼使神差的去抱了一坛出来。 夏月里摘的桃子泡的酒已经有果香味了,他又还往里头放了不少糖块儿,现在都已经化开不见了踪影。 他取了勺子盛了一点出来,坛子里的酒被搅动,顿时屋里便充斥上了一股甜香的酒气。 桃榆有点子期待味道的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这果酒不光是闻着清香,入口也还甜滋滋的。 许是甜,又有果味,掩盖了原本浓烈的酒味,桃榆觉着像是在喝果汤一样。 秋风带着一点午时的燥意,一下子就将他白皙的脸点着了。 霍戍喂完马回屋来时,方才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举眸便见着坐在桌边的小哥儿趴在了桌上。 他眉心一紧,快步上前去:“小桃子?” 桃榆迷迷叨叨的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晕乎乎的,一头就栽在了霍戍的怀里。 霍戍将软趴趴的人拦腰抱到了床上去:“怎喝起了酒来了。” 不过就是一眨眼没看着的功夫,竟独自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霍戍一边给桃榆脱鞋,一边问道。 “就尝了尝,没想到那么烈。” 霍戍听着含糊的声音,比之平素清明时还软了不少。 他见着桃榆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皮好像是有些重一样撑不起来,有点迷离。 “阿戍要不要尝尝……” 倒是还惦记着他。 霍戍看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唇,比平素里要红润不少,湿润着酒渍有点发亮。 他未置可否,却俯身压了上去。 桃榆脑子昏沉,这朝还叫人堵住了侵占,很快就不知道怎么换气呼吸了。 他有点焦急的拍了拍身上的人。 “太甜了。” 霍戍松开了些桃榆。 桃榆有些呆呆的:“嗯?我是甜的么?” “我说酒。” 霍戍道了一声。 言罢,见桃榆气喘的差不多了,复又想贴上去。 桃榆却不大配合的轻轻偏了偏脑袋。 “你刚刚好。” 霍戍见此眸子微和,反倒是被桃榆的小脾气取悦到了一样,温声哄了一句。 这朝才又肯再是配合。 十月底,尤家新宅子修的敞亮,一跃成了村里最大最轩敞的宅子,半点瞧不出昔时泥瓦舍的模样。 孙鸢娘体面请了城里的四司六局来主宴,遍邀了客去参加乔迁宴。 村里的人为着赋税的事情发愁,尤家反倒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听闻尤凌霄现在在州府任职,还请了不少同僚前来,甚是气派。 同乡人未曾觉得半分喜庆,反而心中更是反感起尤家来。 他们的日子水深火热,这些官吏乡绅反倒是高楼起,宴宾客,谁人能舒坦。 宴席办在二十二一日,纪家也在受邀范围中,桃榆不想前去吃席,正好红梨村那头有人也同天办宴,他们小两口便预备去红梨村吃席面儿,恰好避开尤家。 然则却不想尤家热闹准备的乔迁宴未曾办得漂亮。 宴席前一日,城里的四司六局前来简单的做了摆宴的准备,返还了城里。 夜里,人定以后,村中人大都歇的早,这时辰别说在外头晃了,在家都已经进了被窝。 村里头节俭的人家都早早的熄灭了烛火。 尤家大门后院儿上却突然发出砰哐几声罐子撞击墙面破碎的刺耳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格外响亮。 方才歇下准备明日宴席的孙鸢娘和尤凌霄惊起,匆匆点上了灯跑出院子,只见着两道人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夜风有些大,一下子就把端着的烛火给吹灭了。 追着到门外的尤凌霄半个人没看清楚。 院子里随之而来传出一股浓烈的臭味,像是腐烂寡了的鸡蛋,又像是屎尿混杂的粪水。 尤凌霄一个连地都不曾下过的读书人,不似农户一般手抓粪土施过肥,嗅着这味道当即五脏六腑都在搅动。 他连忙捂住口鼻,去墙角吐了起来。 到底还是孙鸢娘,烧了个大火把出来照亮,一下子便见着了崭新的门墙上竟然全是屎尿,此时还在往下滑流。 摸黑瞧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瞧饶是个不怕脏的农人也忍不住泛起恶心来。 “哪个天杀的!” 孙鸢娘气的跳起来,夜色之中又骂又喊,村里附近的听到声音,灭了的烛火又再度亮起来。 安寂下来的村子被吵嚷声唤醒。 桃榆缩在被窝里头,被霍戍抱着正有些睡意。 家里的门突然被敲响,两人都听见了纪扬宗往外走的声音:“谁啊?” 桃榆一下子便又清醒了,他抓着霍戍的手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霍戍坐起身,迅速披了件衣服,桃榆也像条尾巴一样紧跟着他出去。 两人便得知了尤家遭了事儿。 乍闻此消息,一家子都有些惊讶。 确认当真后,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 桃榆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贴着霍戍把脸藏在了他的手腕处。 霍戍以为人冷,掀开了衣摆将桃榆裹在自己的外衣下。 “咋有人干这事儿啊~” 纪扬宗悠悠道了一句,他尽量保持着里正的严肃,没把嘴里的后半句真是会干说出来。 “臭气熏天的,孙大娘子骂咧的厉害,喊着要把人揪出来咧。” 纪扬宗道:“这咋揪嘛,黢黑的天,自又没看清,谁干了这缺德事儿还能自己老实站出来不成。” 村民附和:“就是这理儿嘛,闹得大家伙儿都没得睡了。” 纪扬宗拢了拢外衫,同家里的几口人道:“我瞧瞧去,你们回屋睡吧,不用等我。” 黄蔓菁紧着眉头:“这么晚了,你还去管什么!由着他们闹去。” “我不去看看,只怕是还以为咱们家干的,孙鸢娘什么德性还不晓得。你甭管,我去去就回。” 黄蔓菁叹了口气,只能由着人去。 纪扬宗跑了一趟,不出所料的也没能把公道断出来。 月黑风高,没谁晓得究竟是谁干的,闻声前去的农户也不过看了尤家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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