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不尴尬,便没有人能让他尴尬。 “对了,还有件事,”铃冬忽然想起什么,放轻了声音道,“奴婢听明棋说,公子之前见到的那位方姑娘昨儿下午已经被送出宫去了,还是皇上主动让送的。” “为了这事,太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据说连茶碗都摔碎了。” “公子恕奴婢多嘴,奴婢总觉得皇上是不是为了您才……” 萧偌心底一跳,很快将那点微弱的悸动压了下去,语气淡淡道:“是不是为了我又有何分别,他是皇上,如今没有纳妃不过是因为后位空悬。” “一旦有了皇后,接下来便是选秀纳妃,充实后宫,先帝身体病弱尚且后宫佳丽无数,当今圣上正值壮年,未来妃嫔恐怕只会更多。” 皇上是天子,自然可以为了一时兴起对他百般关照看重,他却不能因此冲昏头脑,将自己的后半生,乃至于身家性命都压在这一点看重上。 世事无常,君心难测,萧偌没有多远大的志向,只想与家人一起过平稳简单的生活。 铃冬捏了捏衣角。 “好了,”萧偌将汤碗放在桌上,“你且记住,我进宫只是来作画的,等作完了贺寿图便要回家,旁人无论有什么心思都与我无关。” 窗外夜色昏沉,萧偌字句清晰,却不知是在讲给谁听的。 “嗯。”铃冬抿着唇,终于点头。 ……完成贺寿图就回家。 也不知是不是有这念头压着,第二日萧偌起来,借着槛窗透进的天光,越看越觉得自己之前画好的群仙贺寿图有诸多不如意之处。 女仙不够仙气,背景不够精密,就连颜色也死板又僵硬,来来回回,竟是挑不出一丝让人满意的地方。 “我的祖宗啊,离皇上生辰只剩下几日了,您不会真打算废弃重画吧。” 听到萧偌的评价,刚刚过来玉阶殿,正准备将画拿去做最后精修的吴誉简直大惊失色。 “萧公子,下官知道您对画作要求严格,但时间真的已经来不及,您若是实在不满意的话,咱们可以等下回万寿节时再画新的,皇上一定不会怪罪您的。”吴誉苦口婆心。 “为何要等下次,”萧偌扯住画纸的一边,仿佛是在与自己较劲,“剩余时间已经足够我重画了,且下回万寿节,我还不知会在哪里。” 吴誉越听越觉得心惊,紧按着另半边贺寿图,生怕他将画纸扯坏。 “还请萧公子三思,这画太后和皇上都说满意,真的撕不得啊。” “对了,”吴誉眼睛一转,“贺寿图事关重大,您准备废弃重画的事,可有事先向太后禀报过?” 萧偌皱眉,转身将画纸松开:“我现在去说。” “哎!”吴誉不敢擅自将贺寿图取走,只能一拍脑门,拔腿追了上去。 近日天常常阴着,风也凉,却又不到点炭烧火的时候。 康仁宫内,后殿的门窗都关着,岳太后精神不济,正让贴身的宫女捶着腿,听闻两人的来意微掀了下眼皮。 “贺寿图不是都已经画好了吗,为何又要重画?” 萧偌心沉了沉。 总觉得太后的态度似乎比先前冷淡了许多。 不过也不稀奇,他昨日刚在御花园外撞见方家姑娘,当天下午方竟瑶便被皇上送出了宫去。 这件事任谁看来,都是萧偌在背后与皇上说了什么,偏偏他还无法与太后解释,只能白背了这个善妒不能容人的黑锅。 不过如今说再多也是无用,还不如转回到正事上面。 萧偌对于画画一向苛求,既然他已经有了更好的想法,便不能忍受自己并不满意的画作挂在众目睽睽之下。 “回太后,今年万寿节皇上要在庆和殿里宴请群臣,若是在旁的地方,原先的贺寿图自然是够用的,只是庆和殿内装饰华贵,若是悬挂在墙上的贺寿图不够精美,反而会显得突兀。” 太后抬眼瞧他:“一张群仙贺寿图罢了,你还想让它如何抢风头?” 这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了,次间众人全都噤若寒蝉,就连身旁的吴誉也脸色发白,一个劲儿朝萧偌使眼色。 萧偌表情未变,语气平稳道:“聿州一带有种新兴的绘画颜料,名叫五色粉,是用几种矿石研磨后混合而成,在阳光下并无颜色,然而入夜后用烛火照亮,却会显现出截然不同的光景。” “给臣半炷香的时间,太后看过便知晓了。” 岳太后眯起了眼睛,心道自己当真小瞧了对方。 萧偌生母是岳家旁支出身,父亲宣宁侯又曾经被岳家提携,她过去的确有将这人推上后位的打算。 然而萧偌到底不姓岳。 太后乐见皇上与他亲密,却并不意味着乐见皇上专宠于对方,如果再加上萧偌本身也十分有野心的话。 岳太后拨了拨手里的佛珠,看来她有必要考虑立萧偌为后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哀家听闻你最近身体不适,人病了,脑子也容易糊涂,贺寿图还是让底下人去忙吧,你把身体养好之前,先不要随便出门了。” 吴誉面如死灰,想要替萧偌说话,偏偏不敢出声,只能僵立在原地。 萧偌垂着眉眼,也料到可能有这样的结果,刚想张口,忽然听外面有人走了进来。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来人穿玉色金沿边锦衣,先给太后请了安,之后才瞥了眼萧偌,淡声道。 “身体不好?朕前日刚在玉阶殿留了一夜,怎么不知道此事。” 吴誉猛吸了口气,一脸震惊望向萧偌。 留了一夜? 萧偌:“……” 太后也被噎住了,手里紧攥着佛珠,半晌才绷着表情道:“皇上真会说笑,不是董公公来和哀家说,皇上前日在玉阶殿里留宿,只是为了照顾那只狼崽儿。” “是吗,”虞泽兮仿佛才想起来,颔首道,“那就当是为了照顾狼崽吧。” 太后眉头紧锁,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心底也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前日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虞泽兮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目光转向萧偌。 “正好朕闲着无事,你刚刚说的那个五色粉,拿出来给朕瞧瞧吧。”
第23章 画师吴誉百爪挠心,只恨不能将萧偌拉过来问问清楚。 萧偌倒没有特别在意周围众人的目光,左右他与皇上的传言已经够多了,如今再多几件也是无妨。 萧偌破罐子破摔,只要能让他重画贺寿图,便是背上已经侍寝的名头又如何。 太后脸色依旧不好,却还是点了点头:“既然皇上都这样说了,你便画来看看吧。” 吴誉总算松了口气,陪着萧偌一起到外面去取颜料。 颜料是装在特制木箱中的,分量不轻,拿起放下都要十足小心,避免不同的矿石粉互相混淆在一起。 趁着四下无人,吴誉推了推萧偌,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闭嘴,没有。”萧偌猜到他要问什么,干脆冷声道。 吴誉:“……”好吧。 穿过明间,两人又回到东侧次间内,宫女已经将书案和画纸摆好,只等吴誉将木箱搬到案上。 木箱打开,吴誉退到一旁,让萧偌介绍内里的颜料。 “五色粉虽名为五色,其实并非五色,而是有二十七色,每种都是由不同的矿物制成,单独画在纸上并无颜色,需要借助烛火照亮,才能显现出不同模样。” 虞泽兮扫了眼木箱里的颜料,语气带了些兴味:“朕之前并未听闻过五色粉,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正如萧偌方才介绍,五色粉皆是各种矿物研磨而成,大多是浅色或者灰白,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微光。 “不是,”萧偌老实摇头,“是梅老最先做出的,不过起初只有六色,是臣觉得六色变化单调,所以加到了二十七色。” 聿州梅老是堇朝有名的画师,过去先帝在位时极受重用。 吴誉隐隐吃惊,没料到萧偌和梅老还能扯上联系。 “皇上想要看臣画什么?”萧偌站在黑漆雕花的书案前,摊开纸笔问。 “画什么都行?”虞泽兮问。 萧偌点头,他倒是不怕对方提出奇怪的要求,只是时间有限,最好还是能画些简单的事物。 虞泽兮倒也没有再继续逗他,瞥了眼窗外道。 “朕看庭院里的荷花开得还好,便画荷花吧。” 太后日常礼佛,最喜爱的便是荷花,闻言神色缓和了些,伸手拨了拨佛珠。 “就画荷花,正好哀家也想瞧瞧,你这颜料到底有何稀奇。” 萧偌轻声称是,低头开始作画。 荷花在花卉里并不算难画,萧偌速度很快,起笔不过半刻钟便已然将一副荷花画好。 层层荷叶映衬之下,一朵花苞立在正中,简单却不失雅致。 吴誉抻着脖子,在后面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这不就是一朵普通的荷花? 萧偌搁下画笔,确定没有问题后,回过头道:“臣已经画完,还请皇上叫人取来烛火,并将四周门窗遮严,尽量不使外面的光线照进来。” 吴誉心惊肉跳,不明白对方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与皇上说话。 刚想替对方缓和几句,就见皇上神情平常,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迹象,只抬手让人照做。 几名宫女用帷幔将门窗挡住,虽然还有少许光线从缝隙中透出,但整个房间已然变得十分昏暗。 萧偌叫内侍取来木框,小心将画纸挂在上面,又将一盏烛台立在木框之后。 众人连同太后都紧盯着他的动作,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 唯有虞泽兮的目光落在萧偌的身上,细细打量他被烛火照亮的眉眼。 摆好了一应事物,萧偌检查无误后,终于朝众人道:“东西都已经备齐,还请太后与皇上细看。” 太后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刚要开口催促,就见萧偌忽然推动烛台,让烛火从左至右缓缓移动。 “哎!”不知是谁惊呼了声。 太后心猛地一跳,昏暗室内,随着火光变化,原本还是花苞的荷花居然缓缓盛开。 水面微光浮动,一只蜻蜓灵活跃起,羽翅扇动,轻巧落在花瓣之上。 “花开了?”吴誉喃喃自语。 这种利用光影变化让画中景象动起来的道具吴誉并非没有见过,但还从未见有人能在短时间里,将一幅画面做得如此鲜活。 要知道,那些用来作画的矿石颜料可都是无色的,也就意味着萧偌方才完全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之下,画出如此细致精密的荷花图。 他是如何做到的? 吴誉越想越觉得心惊,下意识望向站立在不远处的萧偌。 萧偌手里的烛火还在继续移动,这回蜻蜓飞走,日头西沉,荷花缓缓合拢,所有一切又都重新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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