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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图木

时间:2023-12-20 20:00:18  状态:完结  作者:盛星斗

  彼时房内只有他与那些前来查案的官兵,家人们尽在门外不知情地等候,等说罢,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请求让自己换件干净衣裳,然后再随着官兵们去衙门。对一个垂危老人,这样的请求听起来并不过分,于是官兵们便暂时先出去了,待一会儿后再进来却发现那人已吊死在房梁之上,不知重病至此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也或许是实在无颜面对门外的儿女子孙。

  真相便在短短几天之中被接连披露,似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案子,用心查一查便能探明的事情,却是二十多年前李达儒头顶上怎么也翻不了的天。

  李老三的尸身在衙门里停放数日后,终于能够落土安息。成南做主将他埋在了那块有他妻儿所在的荒地,正在两片旧坟中间,微微靠后的位置,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顾着前面的两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或许算得上是多年来第一个这样正儿八经下葬、还拥有一座体面的坟茔的乞丐,许多叫花子都来送他这最后一程,但死亡带给人的不是哭泣便是沉默,他们没有深到要痛哭的情分,于是便只有长久的沉默,最后叹上几句,有说没想到他有这样惨的心事和过往的,也有说没想到他能有那样的胆魄和勇气的,话里话外有惋惜,有慨叹,也有些想到自己的羡慕与伤感。

  人接连地到来,又渐次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余不行和成南两个。头顶上白盘似的太阳驱不散寒意,呼吸间的白气扑在灰沉的天地间,冬日总是这样苍凉,看起来毫无生机,但那蔫答答的麦苗却蕴着来年的丰实和绿意。

  余不行偏头去看成南,往日爱哭鼻子的人这回却一滴眼泪也没掉,成南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这对他是件好事,死前那一会儿定是他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

  余不行没说话,只是半晌之后低下头笑了笑。以前谁病了死了,总是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去安慰胖团子,现如今却是二人位置颠倒,成了成南对他出言劝慰。时间就是这样,它悄然间改变很多,风光落魄都化为尘烟,勇敢的大人变成畏缩的老人,爱哭的小孩有了坚实的脊背,放荡的浪子开始想要归家。

  余不行喊成南的名字,说:“我也想换种生活了。”

  他从十四岁那年离开家,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他像是个天生的浪荡坏种,懒,馋,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他那对望子成龙的爹娘较劲,非要做那淤泥里蠕动的烂虫。谁知道呢,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孩子使坏,谁知道,反正在几年后他疯够了想起来回家的时候,他的老娘早已病死,老头拿着扫帚将他赶出门,直至死去也未再与他相认。年少时的洋洋自得化为自我厌弃的刀,他从此混迹在乞丐堆里度日,再也没想过走其他的路。

  而在小半辈子过去的时候,他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很认真地告诉成南,说想换种生活了。

  那很好,成南心里这样想,也便这样说:“那很好。”

  裴缜是这天来的最后一个人,他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以与李老三有过旧交的裴缜身份前来。

  人总是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时间的痕迹,余不行想起以前裴缜总是来找成南,那时他常调侃,问裴缜是不是看上他们阿团了。如今却无论如何再无法将他们当小孩看了,当年笑侃的话也成了不该如何去触碰的真相。

  简短打过招呼后,余不行拍了拍成南的肩,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余不行离开之后,裴缜蹲下身,将带来的一坛酒尽数洒在了新立的那座坟头前。以前那些乞丐里他最瞧不上李老三,这人看起来市侩、贪婪又谄媚,还偷了成南的碗去卖,现下裴缜仍算不得喜欢他,却也敬服他在某些时刻的血性与勇气。

  半下午单薄的日光中,他们离开那相偎相靠的三座土坟,朝城中走去。一路上成南的话很多,先是问裴缜为什么要给李老三带那难喝的酒,后来又说余不行的新决定,念念叨叨茹兰姐多么好,曾经怎样照顾他,直至进了城,他还在感叹,希望余不行能与白茹兰早点和好,之后好好对人家。

  他说什么裴缜都听着应着,每一句话都稳稳托住,可成南的话却似乎还是说尽了,他在某一刻忽然变得沉默下来,又向前走了一阵后,他说累了,想歇一会儿。

  早长大了的两人于是就旁若无人地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像多年以前一样,成南在街边要饭,锦衣玉贵的小少爷贴在旁边陪着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迭声地喊成南,不知道有多惹人烦,却也谁都不说要走。

  周围人烟寂静,正对着一脉河水,裴缜扭头看成南,忽然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便没再收回来,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低声说:“别难过。”

  成南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倾身下去,将脸趴到裴缜的膝头上,很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偏过头露出半张脸,从裴缜膝上看他:“特别奇怪,我那天看着杨逢,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他。不是因为你在,即便你不在那里,我也不觉得怕他了。”

  “你很勇敢。”土墙之下,裴缜俯身亲他的鬓发,“一直以来,你都特别勇敢。”

  成南被他直白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去整张脸都埋在了裴缜膝上,之后许久没再有动静。天空澈蓝如洗,时而有鸟飞过,裴缜感受到自己膝上的湿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成南完完整整地拢在臂弯里,包括过去、现在、将来,和那所有好与不好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哈哈,希望大家多余的海星可以投给我一点,感谢!


第77章 只求公道

  接下来有关银矿的调查之事进展很快,杨北岩身死,朝廷新派之人一时间难以到任,裴缜明面上有剿匪军,暗地里也有不少人手,杨逢再试图阻拦也不过螳臂挡车。

  霖川城中不知从哪里起了传言,说杨家竟在城外深山中私开银矿,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杨家富贵险中求,眼见着是要倒喽。话语像风一般在人们间传播,很快蔓延至街头巷尾,成了那段时日里人们最感趣的谈资,遮掩银矿的那块布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片落叶,再难以存续,后面不过是需要一个将它彻底扯下的契机。

  这样的契机并不难寻,甚至不需要做得太高明,裴缜原本计划着让老李他们假扮行客,装作误入深山发现了银矿,惊惶地进城报官,府衙便顺理成章地派兵去看。然而事情却因为一个女人有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那是一个极冷的清晨,府衙前的鼓槌都似要被冻上了,被一双布满裂纹的手拿起来,在冰冷的寒气中一下下地重重敲响鼓面。

  衙门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视线聚集在一个跪着的女人身上。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裳,蓝布巾中掉出的几缕头发中搀着白丝,是个干惯了活计的普通妇人。然而就是这个平凡的女人直挺挺地跪在府衙里,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公案后面的知府,声调平静又坚决地说,她要状告霖川首富杨家。

  即便私底下唱衰,但杨家在霖川跋扈纵横多年,人们对它的畏惧仍旧难以拔除,此时听了女人的话都是一惊,觉得她简直是不要命了,皆纷纷议论起来。女人似是毫没听到身后的喧嚷,她的双手攥紧着自己膝前的衣裳,一字一句地诉出冤屈。

  三年前她的丈夫被杨家选中做车夫,本以为是件高兴事,谁知车夫是真,却不是载杨府里的贵人,而是深山里的矿土。男人贪财,又被恐吓,虽知道这是要下狱的事,却还是签了生死状,若不是某次醉后说漏了嘴,女人怕也是一直要被埋在鼓里。那之后两人便一直为此事争吵不休,一个要求从杨府辞了工回来,一个纠结说此事难办,到最后终究还是松了口,说找机会试一试。

  谁也不知那一面竟是永别,毫无音讯大半月后,杨府的下人来到她家,说男人赶车时不小心掉入悬崖,尸骨无存,主子宅心仁厚,给他们这二十两白银当作抚慰。女人不依,哭喊着要求出真相,那人便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威胁她别不知好歹,想一想家中的老母和幼儿,若不想他们也出些什么事,便拿了这些银子安生过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痛哭被扼在喉咙里,在地上呆坐到天黑,然后踉跄地爬起来去厨屋做饭,在第二天娘又问起来阿亮去哪了的时候,她平静地端着碗往嘴里扒饭,说路上赶上征兵去了西疆战场。这些年西疆大片领土沦入昌阗之手,不知死了多少人,军力贫乏,确是常有被强行征兵的事发生,赶到自家头上也不稀奇。

  老太太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默默地放下碗发了好久的呆,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再问过,直至一年后她的神智逐渐糊涂起来,才又开始频繁地一遍遍地问阿亮去了哪里。女人每次都是同样地回,渐渐地,似乎连她自己也快要相信了,没有什么杨家,也没有什么银矿,男人只是去了另一片同样吃人的战场。

  直至近日霖川城中有关银矿的传言风行,她好似看到希望,原本以为再也见不了天日的秘密忽然挣扎起来,想要冲破淤黑的泥土。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木盒子放在身前,里面是排列整齐的白崭崭二十两白银,她向着公理和正义深深俯下身去,求它们的一次垂怜,颤抖地哽咽道:“当年杨府给的二十两白银都在里面,丝毫未动,现在还给他们,只求大人能给一个公道。”

  她的眼中流下几道泪来:“找回我丈夫的尸身。”

  成南站在人群里静默地看着她,想到那个慈蔼的老太太,她日复一日地坐在家门前,平和地说在想什么时候死啊。他的视线越过那女人瘦弱的脊背,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道这样干净明澈的天空下,为何会藏着那么多肮脏的罪恶。

  在女人之后,衙门又陆续迎来好几个前来状告杨家的人,无一例外与银矿有关,其中大多是从相隔甚远的外县赶来。他们穿着粗布衣裳,看起来贫穷,老实,即便是哭诉冤屈都显得畏缩和低顺,这世上却偏偏这样的人常受委屈。

  他们的出现对裴缜而言算是件好事,可无论是谁也无法因此感到高兴。夜里,成南打破自己先前在心底立的誓,又陪着裴缜喝了回酒。夜间的寒气冻得人手脚生疼,裴缜仰着头看错落枝桠间悬着的下弦月,觉得像是在穿过岁月完成和裴铭疆与裴铭书的一次共饮。

  端王告诉他,当年裴铭书离开京城前,曾和裴铭疆在院中饮了一整夜的酒。那时候也是冬日,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推演了所有可能面临的困境与结局,他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在黎明将至前的黑暗中长久地沉默,而后在天边破白时,举杯相碰,选了最危险也最无愧于心的那条路。

  裴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理解甚至怨恨他们的选择,可如今他想起来那个杞人忧天的故事,想起来那局明知是输仍要下的死棋,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离父亲和伯父那样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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