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很明白他的疑问,索雷深深地看着他,吐出一句:“你我现在,正在被我攻陷的雪城内……” 无力的闭上眼睛,易远流任凭心中酸涩和痛苦奔腾的情绪深深淹没自己。 很久后,他才喃喃道:“那毒酒是假的。” “只是一个手段,把你安全带离易国。你的皇弟逃掉了。”索雷柔声说,伸手抚摸那头黑缎般的长发,“远流,你可知这些天,我有多想你?” 易远流注意到,他手臂的动作微微有些僵滞,避开索雷的问题,他问:“你受伤了?” “救你出城时,易国的一些精兵追过来,是你训练过的吧,身手还真不错。”索雷轻描淡写地说。 易远流知道,他们的身手不是“不错”可以概括的,这些年雪城饱受战乱之苦,而战乱也最容易培养出强悍的、不怕死的士兵,即使是索雷,对付这些人恐怕也不太容易。 就是为了活捉自己?易远流一直以为,杀了自己才更像索雷的作风,他是如此强势而又有野心的一个人。甚至现在那些关于“想念”的话,也半点不像从他熟悉的索雷口中说出。 可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他现在仍躺在雪城之内,这儿却已换了旧主。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易国需要他的时候,被囚禁在敌人的怀里。 “雪城已破,易国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攻破王城的路,现在简直像条铺满鲜花的平整大道一样,只等着你的大军开过去了。”易远流轻声说出事实,他的语气只剩下深深的寂寥和讥讽。 索雷皱了下眉,他不喜欢易远流的语气,不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不驯或过于犀利的目光,而是那语气中的决绝。他在告诉索雷,“我能死一次,也能去死第二次。” “易国并不需要你。这个国家已经腐败到了骨子里,它一方面外敌压境,当权者竟然还想着残杀自己拥有战功的兄弟,而非一致对外。我不明白,它伤你到如此地步,你竟还对它如此忠诚?”索雷柔声道,他很少这么轻柔地和人说话。 可是,易远流的表情没有任何软化,没错,这样的话对于那些意志薄弱的人管用,但对易远流不行,这人偏执到了极点——索雷深深苦笑。对于他的国家、他的人民,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的忠诚仍毋庸置疑。如果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人物,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珍宝,而这个国家,却毫不吝啬地把他送上了死亡之路。当自己劫到钦差,看到那纸皇诏时,简直哭笑不得。 “我很累,索雷。”易远流轻声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 “你需要再睡一会儿,远流。”索雷说,抚摸他的黑发,他的手指轻柔,仿佛同样可以安抚易远流的情绪。 “我的确需要睡一会儿。”易远流喃喃地说,闭上眼睛。 看着他沉睡的样子,索雷却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位二皇子顺从的反应,让他感到有某些地方不对劲儿。他打量着床上的人,他瘦了很多,睫毛格外的长,在脸颊投入一小片阴影,如此的精致和脆弱,仿佛力量大一点儿,便会让他彻底粉碎。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都遭到了太大的伤害,可即使如此,他始终是易远流。 当初,丹蒙流传着一句话,“不除易远流,不能破王城”,这时却突然在他心中响起。 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威胁了,索雷静静地想,他如此的虚弱和无处可去,什么也做不了。 从知道易远流这个人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告诉过索雷这个人留不得,可他固执地不听劝告,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人阻止脚步。 也许,就是因为他这份近乎愚蠢的坚定,执着地阻绊着自己,才会让自己的目光如此殷切,几乎是近乎偏执地在他身上流连至今…… 第二天天还未亮,一个侍卫就狼狈地敲响了他的房门,“大帅,易远流逃走了!” 索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没有睡在易远流身边,是因为那个人一副再被稍稍逼迫一下,就会崩溃的样子,所以他才给了他一些独自的空间,想不到就碰到这样的事。 他一把抓住外袍,打开门,阴着脸的样子让侍卫吓了一跳,连忙垂下眼睛,“巡视时,士兵发现易远流房间的窗户开着,现在天寒地冻、风雨大作,他们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跑进去一看,床已经空了。” 易远流,易远流!索雷的心中不停的念着这个名字,他冲到他的房间,这里一片冰冷,被子也是凉的,可见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他回忆起他醒过来时的样子,那眼神有着奇特的绝然,也许在死过一回以后,他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易远流,在雪城已破,大势已去的今天,他还要拼命逃走,去做什么?他已守雪城数年,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战将,他还留下了什么底牌,直到此时,雪城被破,都准备使出来? 如果是那样。假如有那种东西存在,索雷感到一阵不安的心寒,那一定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招数! 而易国,如此虚弱和腐败的易国,还有什么立场可以和他索雷同归于尽?他紧锁双眉,如果他是易远流的话,在死守孤城时,他会做出什么最后的防范措施?在此时,他又会到哪里去? 他盯着外面狂暴的大雨,又是雨,它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弄得天地模糊成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每年这个时候,这里都会下雨,索雷就着雨天攻了城,据说今晚内雨季便会完结,简直像给他丹蒙量身定制的一样,易国已不占天时,现在也没了地利,那个国家甚至连自身的团结都没有…… 心中划过一道光芒,一瞬间索雷似乎想到了什么,雨……乌里萨满江……总是狂暴冰冷的乌里萨满江…… “该死!”他咒骂,向门外奔去,“领齐人马,跟我去河堤!” 这些年,和易远流僵持着,他们最熟悉的,恐怕就是这条咆哮的河流了。它隔开了易国和丹蒙的领地,永远冰冷而深沉,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河堤是易国修的,因为乌里萨满江本来是易国的领地,后来丹蒙步步逼近,它变成了界河。易远流熟悉这条河,熟悉这堤坝,也许他甚至熟悉设计和修建这堤坝的官员。而像他这样的战略眼神,怎么会没考虑到更深加彻底地,利用这道天险呢? 走到半路,雨便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从乌云背后露出头来,照得大地一片死寂的银白,风冷的刺骨,道路泥泞难行。索雷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他知道雨停只意味着,那给易远流的疯狂行为,更加重了一个便利条件。 天不待人,所谓的天时,永远只看在领军者的利用,一天前,它为丹蒙大开方便之门,现在,它又向易远流伸出了友谊之手。 索雷来到河堤边,远远就看到了那个人,他在堤坝前孤独地站立,看着雪城,他死守了数年的城池,手里拿着一根惊心动魄的火把。 火光把一小片黑暗照亮,闪动着危险的暗红。 “易远流!”索雷叫道,没有了甜言蜜语,他的声音愤怒而且急切。 易远流并不感到惊讶,索雷可以在火光下看到他的脸,苍白而精致,身材过于削瘦了,黑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穿着宽大的白袍,像个没有实体的幽灵。却也是现在最可怕的噩梦。 他平静地看着愤怒的索雷,以及那背后赶来的强大的丹蒙军,他并不惊讶他找到了自己,索雷是个聪明的人。他和他斗了这么多年,最后,自己输得如此彻底,但,他易远流可不是个会给人赢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他定然会讨到什么东西,拿点什么垫底。 “索雷。”他轻轻微笑。 “别干傻事!”那人紧张地说,“你炸了河堤,这方圆千里都会被淹没,大部分的土地可是你易国的!” “你没看过易国的土地吧,索雷,这里已经没有安居乐业的人了,田地荒废了,牲畜饿死了,只有一片片荒地和废墟。丹蒙的土地仍有人吗?那很好,但易国,已经没什么输不起的了。” “易远流,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守着易国。”索雷说,努力想让他平静下来,“我知道,你也不想看到这里变成一片死地,你希望这里繁华起来,人们能够回到家乡,而不是让一切淹在水里,再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 “在十年前加固时,我让他们留下一个空间,用以存放炸药,我就知道,丹蒙一直虎视眈眈,而雪城是易国最后的屏障,我早晚用得着这一招。当我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来守雪城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炸药填满。”易远流用一副悠远的语调说,像在说曾做过的梦。“这些天雨大的出奇,我就在想,也许一切真是到了时候。是的,那些已被你们弄得生灵涂炭的土地,会被淹没,但丹蒙在短时间内,却也再过不来了,那么,也许他们可以生活得更好些。” 易远流直视索雷的双眼,“不是在随时成为亡国者的危机下,不是在被当权者像牲畜一样的驱赶下,也不是在严重的战争税赋下,生活下去。” “等一下,我们可以谈谈条件,易远流,我知道你不希望丹蒙继续进攻下去,如果你离开河堤,我可以承诺不进攻易国的王城——”索雷叫道,他可以看到易远流身后的引信,这里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好,炸药一点也没有被弄湿,可以想像爆炸后的威力。 “不,我不相信你的话,索雷,没有力量的平衡,说任何信用都是无意义的,我不相信毫无根基的‘承诺’那种东西。”易远流平静地说,“这些年,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死守易国,但我知道,它已经残破不堪,难以为继了。我想了很久,这是唯一的办法,也许,也许我和四弟失势后,大哥会好好治理国家,让易国再慢慢兴盛起来。他恨我们,但他不恨这个国家。” 看到索雷的表情,他打断他要说出的话。“我不确定,索雷,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个好皇帝,但是我很累了,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索雷深深看着他,这个人如此的瘦弱,如此的忧郁,蜕去了战场上的飞扬犀利,这是一个已经不堪重负的灵魂。他突然不想再去谈论河堤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想告诉他。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易远流,我希望能保护你,一点也不想伤害你……” 他轻声说,深情地凝望那个人。 易远流盯着他,“我很希望去相信,索雷,我只是不能那么做,我是易国的皇子,我有太多的事要做,而那其中绝没法包括接受你。” 他看着索雷慢慢走过来,离开他的军队,没有了那些嘈杂火光和士兵作为背景的索雷,看上去容易接受多了。他看上去如此的熟悉,是他曾经梦到无数次的那个人。 “我只是……很爱你。”索雷道。 易远流直视他,手中的火把一点也没有放松。“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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