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萧岺月只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危险,情急之下先倾身一把抱住妹妹。 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上腰的一瞬,萧澹澹身子一颤,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萧岺月。 这时远处传来巨响,萧澹澹下意识扭头望去,天际竟绽开了大片大片绚烂夺目的烟火。 那些自夜幕垂下的金丝银缕纷纷扬扬,映照此间寒天素雪,犹如梦中所见。 萧澹澹一时看呆了,想不到今日有什么节日值得这般庆祝。 直到天色复暗,他回神后才发现自己还在被哥哥圈在怀中。 萧岺月并不知道高展预备的烟火是什么样的,他只觉得这一场烟火放得太久,却又不够。他的心被火灼得发烫,又被雪激得一片冰凉,不知神思何属,何处是触得到的尽头。 这样的夜,给萧澹澹一个人的烟花,盛大张扬,却又稍纵即逝。 萧澹澹,长大了。
第7章 终不是人间 == 佛前一夜星雨,山下众人以为神迹。 数十年前萧骐的一位族叔舍身入寺,萧氏由此常年在寺中供奉,毗卢寺几成萧氏家庙。萧岺月夤夜到访,而后入住寺中,方丈慧海便命僧徒关闭各处山门以谢香客。 这场大雪数日方息,山道因化雪之故淤阻难行,倒也不曾有多少人要上山来。往日崔嬷嬷会同春草一起向上香的妇人们兜售她亲绣的香包,算是因地制宜,如今只好闷在屋里赶绣活。 萧澹澹怜她年岁日长,恐她太伤眼睛,便劝着别做了。崔嬷嬷更心疼他,虽说萧澹澹是男儿身,但他生就的也是一双纤长玉手,却磨得指端尽是老茧。萧澹澹的生母温氏是昔年建康城中有名的美人,众多子弟不计温家门第不显,纷纷求娶。萧夔亦慕其容华,最终如愿以偿。萧夔的生母是萧骐在荆州刺史任上得的一位绝色歌姬,因此夫妇俩俱相貌不凡,生下的萧澹澹自然也是一副天人模样,只可惜命途多舛。 崔嬷嬷早知萧澹澹打算,却不忍他受累吃苦。她的小主人本该是养尊处优的鼎族公子,明月郎君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袭了公爵,伴驾御前荣宠无限。而萧澹澹只能小心翼翼地装聋作哑,将自己蜷在一隅。她自认是无知妇人,没法帮他更多,只能日夜赶工,替他多做几身衣裳,多纳几双鞋底,多为他攒些傍身银子。 当年他们主仆二人自万年县逃回建康,一路不过数百里,却历经凶险。萧澹澹在十岁以前便知饥寒之苦,朝不保夕的日子印在他心中。来日他终会弃名而去,抛弃同萧家有关的一切,便唯有早做准备为将来打算。 可在这山寺中的日子并没有他们原先想的糟糕。他们一行人安居在女客所住的厢房,日日闻晨钟暮鼓,耳濡目染之下亦有灵台清明之感。萧岺月不期而至,虽同他们分住两边,但莫名地叫人安心了不少。 崔嬷嬷不知道大郎君为什么会暂住寺里,但也不敢多问,偶尔在厨房帮奉琴打下手,回来时便同萧澹澹随意念叨两句,说大郎君守矩,在佛寺中吃得极清淡。想到那天自己自作主张张罗了一桌酒肉,虽事后不曾被罚,但到底是犯了忌讳,又恐在佛前为萧澹澹造业,竟也开始在香案前做功课,并拉着春草一道,要尽快消去那夜的罪。 作为一道吃肉喝酒的共犯,萧澹澹倒不觉得有什么。若说众生平等,可这毗卢寺为大堂兄拒了山下百姓,也不曾有什么平等可言。世道如此,但求无愧于心。而他更知道为什么大堂兄要留在这里,为什么吃得极为清淡。 他听着崔嬷嬷低低的诵经声,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几张大字铺入布囊中,背起僧衣布做的布囊便往南边的寮房去。 这几日他得了师傅近身指导,认认真真练起字来,每日未时中去把功课交给大堂兄检阅。 待他穿过中庭,不经意间抬头去望前方的钟楼。 那夜花放千树,他过了一个极不寻常的生日。大堂兄还带来了蘋蘋的信,乃知还有人也在远方惦记自己。萧澹澹所求甚少,近日来却觉得得的太多了。但他心中欢喜,也不去管太多,倒要谢谢这因祸得福,有这样自在的日子。 等他放轻了脚步走到萧岺月所在的院子,看门前桃花含苞,一点儿未有要放的意思,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想来大堂兄也不会羁留太久,怕是看不到这一片灼灼其华的美景了。 他兀自遐想,高展却已来请。 萧澹澹提了提布囊肩带,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他还不曾走到门前,先听到熟悉的琴声传来,想来是奉琴在抚琴。等他走到门口,一股幽香丝丝缕缕地逸出,与寺中常年点的檀香全然不同。 他定住脚步,轻叩了叩门扉。 琴声停顿又复起,他听到大堂兄的声音唤他进去。 萧岺月午憩刚起,正在茶案前喝茶润肺,抬眼便见萧澹澹背着那只木兰色的布囊进来了。 他每次见此情形都觉得眼前一黑,萧澹澹却执意不肯换掉这只布囊,并恭恭敬敬地屈膝坐到蒲团上,从布囊中抽出了那几张练好的字。 萧岺月执朱笔批改,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做师徒。萧澹澹听他的话挪到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何运笔起势改锋。 萧岺月的父亲萧衎以书法闻名于世,虽是不羁狂士,但正楷亦为一绝。萧岺月幼时得他真传,更兼母亲卫氏之学,楷行草隶各有风范。他从来没做过别人的老师,便回忆着昔日父亲所教,依样画葫芦。 萧澹澹今日梳了个惊鹄髻,簪着据说是萧蘋送的祥云发簪,还淡淡扫了蛾眉。方才萧岺月的目光被那只丑极的布囊所阻,如今再看,辨出了妹妹面上难得的淡淡妆,不免有些讶然。 这其实是崔嬷嬷心虚,怕走动多了萧岺月识出萧澹澹的样貌有异,所以才按着萧澹澹略微妆扮了一番。 萧岺月鬼使神差地问道:“澹澹描了黛,怎么没有贴花钿?” 萧澹澹下意识去摸额头,又抬头去看琴床后端坐的奉琴,见奉琴额前贴了一朵梅花,以为是崔嬷嬷疏忽,未免有些心虚起来。 萧岺月顺着他的目光笑道:“你喜欢梅花妆?” 萧澹澹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见萧岺月所执朱笔,便摇了摇他的手并指指自己额前。 萧岺月笑意微僵,涩声道:“澹澹,这是朱砂所研,不能点靥画花钿。” 萧澹澹不懂其中门道,以为那些女子额前的美丽图案都是画笔所就,这一下露了馅,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萧岺月伸手抚上他额前,低低道:“澹澹喜欢什么花样?” 萧岺月的指尖微凉,萧澹澹以为是他伤势在身的缘故,想他如何为自己带伤疾驰,跋涉而来,心中暖意顿生,又有了不知所措的惶惑。 萧岺月凝视着萧澹澹湿漉漉的眼神,又道一遍:“澹澹,你喜欢、什么样?” 他知道萧澹澹说不出,他更像在问自己。于是他轻挪指尖,缓缓道:“昔日我母亲钟爱螺钿云纹,她清丽出尘,与之绝配。澹澹生得这样……” 琴声骤止,室内一片寂静。 萧岺月的手僵住,而后徐徐落下,舒了一口气道:“奉琴,端药来。” 奉琴有些恍惚地起身上前福了福,而后拖着步子离开。 她是曲误,恐郎君是心误了。 她越发失魂落魄,迎面见到高展,咽了咽几欲开口,却最终擦肩而过。 萧澹澹见大堂兄这么早便要进药,以为他伤势有异,又被自己叨扰这些时候,心里不免懊恼,连忙起身要给他倒茶。 萧岺月肺腑煎熬,他自视极高,又何时输过,此刻却有行至穷途无计可施的悲意。他接过萧澹澹端来的茶饮下,沉声道:“澹澹,我需静养,往后你且回去好生勤加练习吧。” 见他下了逐客令,萧澹澹担忧胜于窘迫,急急坐回蒲团上,提笔道:“是我不懂事,误阿兄病情。” 萧岺月凝神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不免笑道:“与你何关?是我自误。澹澹,你回去吧。” 萧澹澹又写道:“可否着我照顾阿兄?” 萧岺月看着这朱笔写就的字,气血愈盛。此地远离红尘禅意幽静,肉身自得,唯心是将堕阿鼻地狱的。他哑声道:“澹澹,你是妹妹,我是兄长,只该兄长照顾妹妹。” 萧澹澹正想反驳,高展叩门来察看郎君的伤势。 萧岺月此前南下江南,是奉圣人密令调查帝舅张韬瞒天矫旨操纵官场之罪。张韬系今上与晋阳公主之母张太后的幼弟,太后故去,母舅自然多得圣人恩宥,却纵出他无法无天的气势来,几将江南一地划为张氏私有。此前数位密使各有生死,所幸这一次去的萧岺月终于办实了铁案叫张氏认罪,又根据圣人旨意以张氏侵吞万亩皇庄的罪名不痛不痒地定了案,叫这位帝舅自行了断全了体面。他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却招惹了杀身之祸,折损近半死士才得回京。他干脆从此隐匿了行迹在毗卢寺养伤,只暗报给了圣人与祖父。一来为引出幕后黑手斩草除根,二来婶母晋阳公主与母舅张韬情谊深厚,此前多为其求情。如今萧岺月也不愿正面婶母惹出尴尬。 他悉数算到了,唯有一桩不从他意。 萧澹澹见高展进来,自然要退下回避。他刚想取走那几张被批红的纸,萧岺月却道:“待我批完叫人送回。” 萧澹澹应允离开,正遇上端药来的奉琴。 奉琴身姿绰约,额间花钿如血,映得她面容越发娇艳。 他们近日相处融洽,奉琴虽暂回萧岺月身边,萧澹澹却也一直记挂着她,便朝她笑了笑。 奉琴望着这少女娇色,嘴角勉强扬起,微微一福让开。 萧澹澹走远几步,不知何故又回身望去,奉琴的身影在那一瞬间转进了屋内。 他回到那片桃花树下,心想,山中的春日何时能来?
第8章 庄周犹梦蝶 == 夜里山中的寒鸦不住地叫,崔嬷嬷栓上门闩,忍不住道:“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夜里各处不掌灯,到处黑黢黢的。”说着她回头看向屋里,轻声唤道,“小郎君,别用功啦,该歇下了。” 萧澹澹在灯下端坐了一个时辰,背脊挺得笔直,正在一笔一划地临帖。灯油滋了下,灯花一闪才叫他反应过来,听到是崔嬷嬷在催自己。萧澹澹把眼前这幅字帖立起来,歪着头左看右看,而后轻轻叹了声。 崔嬷嬷听到他叹息,以为了不得,连忙小步过来察看,当他是被灯油烫着了。 萧澹澹把字帖放回匣子里,抬头对崔嬷嬷道:“嬷嬷,我练不好。” 崔嬷嬷看他半日下来一直有些恹恹的,猜是大郎君说了他几句。先生说弟子,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哥哥教训弟弟,那更是家常便饭。她由此松了口气,坐下来歪头打量萧澹澹写的,笑道:“澹澹写得不错啊。你才练多久,如何能和明月郎君比?他指点你也是看重你。明日你过去的时候更恭敬些,好好求教。慢慢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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