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也狼吞虎咽起来,正在这时有人走进店里唿哨了一声。他随意抬眼,而后连忙起身迎道:“胡管事!到店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张锡幼子张俊的长随胡盛,三十来岁年纪,面相白胖,爱同人说笑。他看到这小伙子抹嘴的样子便笑道:“好福气,又是你们东家自己做的扁食?” 李方边点头边把他往里头迎,蒋笃和萧澹澹也听到声,一道从后厨出来。 胡盛一见萧澹澹,立时起身拜道:“程掌柜,府里的事有劳您大驾。公子命我等来帮忙,您若有使得小人的用处,还请吩咐。” 萧澹澹这时看清他身后还缀着俩小子,想起张俊头先问店里订了许多酒,正是为今日开宴款待建康来使,想来是张俊吩咐他们一大早过来帮着清点。 本该前两日就来,可是萧澹澹去了金城昨日方归,张俊又连着大醉数日,最后压根起身不动,一直拖到现在才派人过来。 萧澹澹想他们来得正好。一身蛮劲的李蛮儿刚被他赶走,眼下搬酒的活多了几个人帮忙无疑轻省许多。 几个人便进了储酒的后院地窖,一坛一坛地往外头的板车上搬酒。 萧澹澹也在帮着干活。 李方胡盛等见过他一把好力气,也知道拦不住,纷纷给他让路。 他走了几步,早起匆忙拿竹筷簪的发竟颠散了,一时乌发尽落,映得美人面越发妍丽。 众人见了都呆住,随即都错过眼去。 胡盛心想,怪道公子钟情这酒娘,这谁看了不迷糊?他一边想着一边各擂了偷眼看美人的俩小子一人一拳。 萧澹澹也察觉不对,连忙捡起掉在板车上的竹筷跑回房里。 从前都是崔嬷嬷和春草给他盘发,他自己从没正经学过。后来张娇也十分怜爱他,手把手教他编发。可惜他的手独这件事做不好,无论如何都做不好,便一直随意应付着,只图头发一抓团起定住便好。这下进了屋里,他坐在镜前端详自己,篦子抓在手里都忘了梳发。 他看着镜中人,记不起来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 萧澹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望着自己,回答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算男子还是女子,这错位又是自他出生始还是怀上宛宛始。 想到这里,屋里似乎还萦绕着萧岺月和宛宛的气息。 他猛地起身,捏紧了篦子不知道要怎么办。 昨夜大概是因为他晕厥故,一切都不大真实。他恍恍惚惚回到房里整饬一番躺下,现在再回想,他所见都是真实的吗? 萧澹澹踱步一番走到衣箱前,缓缓俯身探入衣箱,在最底下启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那是他当初回小行川的小院寻红绸时一并发现的,红绸缠着的布包里是那支祥云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并带走了。在他将红绸绕上枝头时他也想将那簪子一道留下。可是他品过的甜不多,其中却有许多同萧岺月相关。 这支簪头上有彼时萧岺月的真心,也有他不能否认的心动。 再回首往往更能看清自己的心,他的心也曾像毗卢寺的桃花一样慢慢绽放过,只是后者被一把火烧尽了,他的心却是一点点地枯萎了。 哀莫大于心死,可是萧澹澹却不愿叫自己从此心死。他在离开前的那一瞬便下了决心,他要忘却前尘,忘记这一年间自己所有的怨愤哀绝和歇斯底里。如果他永远不能彻底割舍过去种种,那他只要记得那些好。 可是他带走这支簪后从来没有再打开这个布包。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萧澹澹攥着这支玉簪走到镜前,慢慢用篦子梳拢了头发,再一次簪入此簪。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不觉得有异。 一支簪子,一个死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萧澹澹对着镜中人笑笑,又想拆下,这时听得外头蒋笃的喊话:“东家,都装好了,您来清点!” 萧澹澹这才惊觉自己耽误了许久,顺手再插上竹筷定住就连忙出去察看。 胡盛笑眯眯地把刚誊好的单子递给他,他举着单子在店前两辆板车前来回踱步,清点了酒坛数目验过各坛封口后便签上字按上了手印。 胡盛将单子折了收好,又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锞恭敬道:“劳程掌柜了。” 早先张俊那儿已付了定金,尾款绝不需要金子来付。萧澹澹见状蹙了眉,胡盛自然也懂他意思,忙道:“我家公子说,这是这回王使远来大王特意命人打的如意金锞子,当个小玩意儿一道沾沾喜气。” 萧澹澹不肯收,要夺回他手里的单子。 胡盛求饶道:“六娘子体恤,小人只是奉命办事。您若不收,公子怕不是要叫小人吞下去。” 萧澹澹心想你真敢吞金不成? 张俊来订酒的时候吩咐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写了契约奉上了定金。他想着有钱不赚白不赚,且这张小公子府里是绝不会像其他大户那样赊账的,便痛快地应了。没想到张俊这时候要搞些有的没的勾勾搭搭的。 想罢他也不抢那单子了,从胡盛手里夺过那颗金锞子,在胡盛还没来得及高兴时他就抽出炉膛旁搁着的一把剔骨钢刀,手起刀落把金锞子切成两半,捻了一半塞进自己兜里,另一半递还个胡盛。 胡盛目瞪口呆,萧澹澹心想若非你家公子搞这出,我也不至于还饶让几分利,倒叫他占了便宜了。 胡盛晓得这程娘子定不肯再收了,忙收好金子吆喝起两个小子把板车推走。 萧澹澹见状也推了推李方蒋笃二人,叫他们帮忙一道押送回张俊府。 等把他们打发了,萧澹澹赶忙把那一小块金子放回屋里藏好。等他再走到镜前,发现头上那根簪不见了。 他恍惚着在四周打转找,又从屋前走到后院中庭,沿着方才一路的足迹一直走回店前支大锅的地方。 蒋笃他们已经把柴条码好了,萧澹澹便蹲身去柴垛里翻找,不设防被木刺扎了一下。他猛地收回手,忽然惊醒过来,心想这簪丢不到哪里去,若是自己实在找不见那就是天意。 这么想着他重新回到后厨去洗菜,细致地择掉每一片烂叶、搓掉菜叶上每一块泥,一直低头干着活,直到李方蒋笃二人回来。 他听到动静便擦干了手小跑出来,二人却没什么表示,取碗大灌了两口凉水,笑着对他道:“胡管事还给了我们赏钱,东家能不能留给我们做老婆本?” 萧澹澹点点头,踌躇了一番终没有向他们问话。两个人得了赏钱高兴,一前一后哼着小曲往楼上平台去搬昨夜藏好的腊肉香料。 萧澹澹便又在店里桌凳下找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这时掌勺的大厨和打杂的秦婶几个人都陆续到店,萧澹澹也不再管那支消失的簪子,同往常一样随众人一道忙碌起来。 忙完了午间这一顿,申时后又要开始准备晚上的酒食。 萧澹澹坐在店前剥胡豆,秦婶端来木盆擦桌凳,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道:“东家有心事?” 她昨夜见过那自称是东家相公的男子,觉得此二人相貌上极般配,却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战乱岁荒的年代,人人朝不保夕。她自己随夫来到这姑臧城扎根前还有过两个丈夫,一个病死了一个流散了,更有一个女儿在路途中失散。这些至亲她忘不掉却也不常想起了,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好些。像东家这样美貌非常又开不了口的女子,更不知此前有什么际遇。秦婶怕她真的有难,又不好同兄长细说,便冒昧发问了。 萧澹澹抬眼望着她,不由得想起崔嬷嬷。那时她随表哥带着表嫂一道过并州边境,路上遇到石氏的追兵,乃知他们救下的不是后赵随意劫掠的民女,而是随父巡边的张氏女。那时情况危急,幸有一队奇兵出现相救。在那性命攸关之际,他甚至以为是萧岺月追来。然而这其实是祖父萧骐暗中布下的人马。他更怀疑救张娇、投西凉也是祖父在背后暗暗推波助澜。那天劫后余生的他来到溪边洗去面上沾染的血迹,顺带着洗去了涂满全脸的草木灰,从水面上看清了自己杂乱的发和空洞的眼神。十岁时他由崔嬷嬷带着奔至建康是这样的模样,待他以为长成了大人,原来还是这样的模样。那时候他分外想嬷嬷,在旷野中嚎啕大哭,自己都说不清压抑这些时日的究竟是什么情绪。自那次后,他便决意不再哭了。 后来的日子里他做到了,可却在见到萧岺月的瞬间就破誓了。 萧澹澹对秦婶摇摇头,秦婶便一边抹着桌面一边道:“这男人,觉得好才跟他,叫自己难受便不要。”她何曾没有见过久别重逢喜不自胜的夫妻,都不会像东家现在这副样子。秦婶回头对萧澹澹笑道:“东家是有主意的掌柜娘子,比我老妇有本事得多。你尚年轻,若有什么事闹不明白,只管照自己头先想到的去做便是。东家你有兄长,有自己的产业,还有什么好怕的?选对了最好,选错了又如何?” 萧澹澹闻言点点头,摇了摇放在一旁的糖罐,倒了两颗饴糖进自己干净的手心摊到秦婶面前。 秦婶笑道:“老妇不吃这零嘴。” 萧澹澹伸到她面前,秦婶见她手心指腹布满了茧,同美丽的面容极不相称,想她着实吃了不少苦,怪道爱吃这饴糖,便捻起一颗塞进嘴里,两个人嘴里裹着糖相视一笑。 这般若有所思地剥完胡豆、清点了夜里备的酒菜,萧澹澹忍不住回房画了个别别扭扭的簪子花样,举出来问店里众人见没见过。 天色渐暗,店前开始点灯。他望着那盏摇曳的风灯,听耳畔蒋笃的话道:“今早东家就簪着它,怕不是又掉在板车上了。” 萧澹澹回身望向这小伙,心想若掉那儿你们怎会没瞧见? 蒋笃仿佛懂他的意思,忙道:“我同李方送到了小公子府上,连后门都没敢进,只看着那些家人把板车推了进去,说不准真掉在了那里。” 李方疑道:“若是那府上的人拾到,胡管事在那儿必不能叫人匿了,难不成是他匿了?” 萧澹澹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叫他勿要随意揣测旁人。 李方忙矮了声音道:“胡管事也不像眼皮这般浅的人,许是拾到了,只是府上今日忙,来不及派人送回。” 他二人一来一回说得有模有样,叫萧澹澹也越发怀疑发簪是掉在了运酒的板车上。 他思忖了一番,解下围裙擦了把手,便一边指着张俊府上的位置一边往外走了。 此时张锡幼子张俊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张锡小朝廷里受邀的官吏们陆续上门,阶前车水马龙。 府里各个大小管事忙于应付,主人却迟迟不露面。 在府中一处临水华轩旁,一个青年公子借着灯火打量着手中这支玉质极品做工精美的簪子。许久以后他垂手越过栏杆,晃着手腕作出要把簪子投入水中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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