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岺月徐徐抚过那道疤,指尖全无情欲意味,他注视着萧澹澹的眼眸,而后合眸叹道:“我深悔者,我不悔者……” 他缓缓起身踏出浴桶,拾起地上外衣披好,走到暖炉前烘了烘手道:“澹澹,这些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 萧澹澹不做声。 萧岺月用干燥的手替他取来干巾,一边道:“你临走系上的红绸我收好了,每年桃花开时仍奢望能在花枝上看到一抹红色。我重修了毗卢寺,前年方完工,而后舍身数次,不知能不能在佛前稍赎罪孽。阿翁亦在那年过世,再无人阻拦我找寻你的踪迹。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是不是晚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恨都忘了恨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疯了,也可能已经疯了。我甚至想,我投生人世至遇到你的十九年如此顺遂,是不是早就耗尽了福分,耗尽了运气,以至往后只能苦熬?我素来做谋事者,叫我信天命,那实在是让我很不甘,但至绝望处,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便是信了命又如何,我就此了结了心意,或许也是你乐见的。” “澹澹,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心?” 他站定在萧澹澹面前,而后缓缓屈膝半跪,注视着萧澹澹道:“是不是?” 萧澹澹踏出浴桶裹住身子,慢慢地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声:“我如今很好,想你也不会太糟。这几年我们彼此见不着,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往后还有数十年,心伤也好,体肤之痛也罢,都会渐渐消失的。我并不是带着对你的恨离开的。不是我对你不一般,而是我从小就不会恨别人,我要忍、我要设法想开,日子才能过下去。对你也一样,我忍着、我设法安慰自己,但是那太累了。我心里装着一个你,比装其他任何人和事都累,太累了。后来想不起你了,我在姑臧在这春柳岸活得有滋有味。哥哥,我还叫你一声哥哥吧,我想我们都好好的,却也想我们再不必见。” 萧岺月身子微颤,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去了生气。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竟还能笑出来:“澹澹不恨我,还能愿我好,实足心慰,再没有比这更好了。” 他又从一旁衣箱中替萧澹澹抽了件夹袄出来,一见这碧色便笑:“澹澹还是爱把自己打扮得跟水葱似的,但衬得你肤如玉,是极美的。” 萧澹澹背对着他,沉默了半晌低低问道:“嬷嬷、春草、毛毛、三叔、岑管事,他们都好吗?” 萧岺月点头,又意识到澹澹看不到,便走上前给他递上夹袄,便道:“都好。春草想晚几年嫁人,仍陪着嬷嬷,你不必担心他们。” 萧澹澹默默地展臂套进夹袄,这时门外人影晃动叫二人皆顿了顿。 正在萧澹澹要出去察看时,不曾闩上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一缝,随即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小僧冒犯了。” 萧澹澹失声道:“弥大师!” 弥觉思在门外道:“主人,小僧尚未探得澹澹根本如何,你怎的又擅自……”他语气沉痛。 萧澹澹还不解,萧岺月已经沉声回道:“你这淫僧胡言!” “阿耶,你同阿娘在一起也会生气?”脆生生的声音叫两个大人僵住了。 门又被推开一些,挤进来一个小脑袋,对着萧澹澹笑道:“宛宛来了。”
第31章 竟无语凝噎 === 萧澹澹看到那张可爱笑颜,瞬间心神大震,下意识去看身后的萧岺月。 萧岺月此刻已大步上前,又听得宛宛童稚的话语:“阿耶和阿娘刚才在洗澡吗?” 萧岺月一滞,随即双手将她提起,凌空平移了出去。 宛宛挣扎着嚷道:“我要看阿娘!” 萧岺月沉声对弥觉思道:“我几时命你将她带来了?” 弥觉思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也不曾说不能带来。宛宛被雷声惊醒,又因你深夜未归,哭闹不止,我只能带她来见你。” 宛宛一听这话,连忙点头道:“对,宛宛一直闹着,弥大师就只能带上我啦。快让宛宛进去!”她竭力想从父亲的臂膀下挣脱,还嘟囔道,“阿耶怎的浑身湿漉漉的……” “哎,主……” “住口!”萧岺月喝住又想胡言乱语的弥觉思,而后道,“你先将宛宛抱走。” 这时萧澹澹从房中走出,把扑腾着的宛宛从萧岺月手中抱过,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 宛宛安静下来,与萧澹澹四目相对。 萧澹澹捋过她额前沾湿的发,缓缓道:“白天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宛宛望着他夜色中沉静的面容,忽然鼻子一酸,展臂勉强揽住他,开始嘤嘤哭泣。这一下萧澹澹也无措了,只知轻声安抚她,无奈之下只能眼神求助萧岺月。 萧岺月从旁看着,心中亦是万般滋味。他本不欲这么快便叫澹澹同女儿相认,只是宛宛人小鬼大,这回又擅作主张跟了来,便在这般尴尬的时候相会了。 萧岺月上前抚着宛宛的背道:“宛宛,不可以哭。” 宛宛埋在萧澹澹肩窝,听到父亲同自己说话,想起了父亲从前千万叮咛的话,立时抬起头来,边抹着眼泪边挤出一个颇为滑稽的笑容,哽咽道:“阿娘。” 萧澹澹看她满脸泪痕,只能抱进房里找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宛宛坐在他膝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 萧澹澹抬头对萧岺月道:“你同弥大师先出去,我要同宛宛说说话。” 宛宛一听立时转头望向父亲,眉头微微蹙起。 萧岺月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会走的。” 萧澹澹原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再一看竟是父女俩四目相对在较劲,不免心中纳罕。 待两个人一出去,萧澹澹便坐到榻上,把宛宛抱到一旁,问道:“你是自己过来的,还是你、你爹让你来的?” 宛宛睁大眼睛注视着他,开口道:“阿娘,有没有人欺负你?” 萧澹澹怔了一下,随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会有人欺负我呢?我很好啊。宛宛,你……”他有很多话要问,却又都不敢问,只能摩挲着宛宛的小手,低声问,“路上吃得惯住得惯吗,来姑臧后呢?” 宛宛揪了揪自己的脸蛋肉:“胖了一点。” 萧澹澹望着眼前这个娃娃,想到自己当年一眼都没看过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如今她长成会蹦会跳会哭会笑的模样,一口一个阿娘,难免叫人有些恍惚。 萧澹澹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宛宛不胖,都是宝贝肉。” 宛宛忍不住笑了,又问:“阿娘觉得我们生得像吗?” 她这样一问,萧澹澹想起白日里那些妇人说的话,不由得抚上宛宛细嫩的脸颊,而后微微摇头道:“我看不大出像不像,有人说像,那应当是像的。宛宛,你在建康长大?那你,你的母亲对你好吗?” 宛宛有些疑惑,歪着头道:“宛宛的母亲就是阿娘啊。”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才没有旁的什么母亲呢!” 宛宛越想越不对劲,捏紧了小拳头道:“阿娘怎么会问我这个?你在这里吹沙子,我和阿耶都不放心你,一心想接你回去。他怎么会停妻另娶?这种事可是了不得的大错呢!” 萧澹澹听了不对劲,指正道:“姑臧城里没沙子,这里不输建康,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停妻再娶云云,萧宛宛,你父亲未免教得太多了吧。” 宛宛连连摇头:“我不姓萧,我就叫宛宛。” 萧澹澹不知道自己离开山阴后萧岺月同宛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又无心力去细究,只担心宛宛的身体是否有异,便重又抱起她往外走,一心要找萧岺月问个明白。 等他一走到屋外,发觉雨停了,更在此时看到萧岺月步履匆匆地向外走,正疑惑时听得一声厉喝:“哪家贼子敢犯春柳岸?” 萧澹澹面色一变,放下宛宛对弥觉思道:“烦弥大师看好宛宛,我去看看。” 弥觉思摇摇头:“外头的事自有主上料理,小僧前来便是为了察看澹澹你身体可好。” 萧澹澹看了眼宛宛,而后道:“我很好,宛宛呢?” 弥觉思缓缓道:“除了太聪明好动了些,旁的都很好。” 宛宛不服道:“弥大师竟当着我的面同阿娘说我坏话。” 弥觉思垂眸道:“你看到了吧。” 萧澹澹点点头,犹不放心,继续问道:“都很好吗?” 弥觉思让了让:“你进屋叫小僧把脉探察一番,好叫主人安心。” 萧澹澹心中抗拒,又知弥觉思实为好意,便先搪塞道:“我表兄来了,恐他与萧岺月要起争执,我先去看看。”说着便要走,宛宛连忙跟上,不由分说捉住他的手。 萧澹澹想这鬼灵精是不好打发的,也盼着萧岺月见女儿在场勿要发作,以免惹出什么乱子来。 等他走到堂前,一屋子酒客已经清空了,伙计们也被打发走了。 温诚一见萧澹澹出来便赶紧上前道:“头还晕吗?” 萧澹澹摇摇头,对表兄道:“这是我昔日旧识,在这姑臧城中偶遇,幸得他救我回来。” 温诚笑道:“原是如此,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萧岺月正要开口,萧澹澹拦道:“是卫氏的郎君。他暗随王使前来,没有上报,表哥你担待一些。” 温诚的眼神在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之间流转,而后道:“原是卫郎君。跋涉千里一路北上,辛苦了。” 萧岺月望着眼前这个汉子,不由得道:“这些年有劳程将军照拂,才叫澹澹有了如今的栖身之所,卫某感激不尽。” 温诚听不得这话,面上却不显,只对萧澹澹道:“你淋雨昏倒,想来是这一日奔波太累,回去歇息吧。外头打烊的事我吩咐人帮你弄。” 萧澹澹见他俩都不动,自然也不能安心走,只能强笑道:“伙计不懂事,累你大半夜的奔波。眼看都快天亮,你回去吧,这里我稍微收拾下就好。” 他这么说着,宛宛已经走到一边把一张跌倒的凳子扶了起来。 温诚看着这小女孩的模样,不禁微微蹙起眉来,萧澹澹立时心里紧张,却听得他道:“这是卫郎君家的女公子?” 萧岺月微微颔首。 温诚面色愈沉,对萧澹澹道:“澹澹,这是你待客不周了。这么小的女公子深夜还在外头,你竟不早些送他们父女俩回去。” 萧澹澹应是,连推带搡把萧岺月往外推,宛宛见状连忙跟上,萧岺月便牵起她的手对萧澹澹低声道:“要叫卫某告辞?” 萧澹澹仿佛能感觉到身后表哥灼灼的目光,深觉难以自处,对萧岺月的怨气也重了几分,没好气道:“快走!” 宛宛从萧岺月身旁探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萧澹澹躲闪开眼神,对萧岺月道:“我好得很,不必弥大师多瞧了。你把他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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