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道:“不许贪生怕死的,那是皇帝的死士。”祁听鸿推他一下,句羊改口说道:“他哄你玩的。学个剑而已,哪有这么不得了。” 祁听鸿应了一句:“嗯。”又说:“我长大就发现了。我师兄一辈子不下山,天天只想情情爱爱的东西,师父师叔也没管过他。就连我师父自己,并没有老到提不动剑的地步,还是隐居起来了。” 句羊说:“跟你师兄学学。”祁听鸿又推他一下,说:“但当时骗我骗得太真。” 一阵雪风吹过,吹得祁听鸿碎发乱飞,同时吹迷了双眼,睫毛簌簌乱抖。祁听鸿低下头揉眼睛,句羊趁机想:“不是因为他骗得真。否则别人为何都不信,只有你信呢?” 句羊说:“那下辈子不要学剑了。” 祁听鸿马上说:“不行。”眼睛也不揉了,十指在隙月剑上游来游去,依依不舍。他见句羊一直盯着看,一笑,把剑拔出来说:“多漂亮的剑。” 句羊抬起下巴,指着脖颈说:“差点在这里划一道。” 祁听鸿说:“没划着。”伸指在剑身一弹,说:“多好听,你肯定也喜欢它。” 句羊说:“那你在闯荡江湖,我却在深山里面放羊,怎么办呢?” 祁听鸿果然犯难,句羊说:“没关系,等你闯荡到北直隶,到北平,你就来找我。” 祁听鸿怨道:“你喜欢北平,喜欢放羊,骗我过去看你一眼,然后一辈子不得安生。”句羊道:“没关系。我喜欢北平,也喜欢你,喜欢江湖。到时候我不会武功,你要保护我。” 因为句羊总是在讲,下辈子如何,下辈子如何。听得多了,祁听鸿想,楼姊姊和胡前辈也有下辈子。不是梁祝那样,变成蝴蝶,虚无缥缈的下辈子。是洞庭湖畔一对意气风发小夫妻。楼漠野心这样大,或许走白道做生意,或许有一天又占山为王了。 底下传来一阵琴声,弹得很虚,估计怕吵醒别人。但是叮叮咚咚的,听得出欢快缠绵。祁听鸿听着耳熟,说:“我听过的,但是想不起来了。” 句羊替他问道:“薄姊姊,弹的什么?” 两人从屋檐探头下去。薄双坐在外廊,抱着琵琶,微微敛衽道:“见笑了。这是江南的小调《紫竹调》。” 祁听鸿道:“难怪听着耳熟。外面冷,薄姊姊也早歇。” 薄双笑道:“有点手痒,弹完这支回去了。” 听完一整首,两人也回厢房歇息。睡下没多长时间,句羊掀开被子,下床出门。祁听鸿本来就没睡熟,顿时醒了,想,他要去干什么? 只听句羊轻轻敲了某一扇门。薄双的声音道:“是哪位?” 句羊低声说:“是我。”薄双道:“啊呀,是指挥使,请进,请坐。” 祁听鸿跟着闪身出去,听见他们讲话。薄双说:“指挥使来,是有什么事体?” 句羊说:“句羊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薄双笑道:“指挥使玲珑心思,想不明白的事体,我是更不明白了。” 句羊说:“楼寨主桌上放了许多件东西,都是劝她不要轻生。唯独……”薄双道:“唯独没有我的么?” 祁听鸿一惊,还真没有注意过这事。句羊说:“是这样。” 薄双轻笑道:“我还以为这醉春意楼其他人不懂,但指挥使是懂的呢?” 静了一会,句羊说:“有点懂了。”薄双说:“一点就通。听首曲子罢。” 琵琶声再次响起,盖是:一斛明珠一索穿,洒落金盘催曲拍。可惜祁听鸿满心疑窦,只顾着想:这两人是打什么机锋呢? 弹毕,薄双说:“我和楼姊姊算是一见如故,第一面就结拜金兰,姊妹相称了。所以我也最懂得她。” 句羊说:“懂得劝不动她么?”薄双道:“有一点,但也不全是。我晓得她和胡竹,是天生一对鸳鸯。一个人走掉,另一个人马上了无生趣。” 句羊说:“即便是劝活了,接下来半辈子也不好过,不如死了痛快,是吧。” 薄双悠悠叹了一声,道:“指挥使果然厉害。其实要换成我的话,不怕指挥使笑话,我本是风月场里的人,啥事体没见过?觉得为情而死,是天底下最傻最傻,最不值当的事了。” 句羊说:“薄姊姊做事很周到,我以为……” 他斟酌半天,不知怎么说下去。薄双道:“以为我至少做做面子功夫,好歹劝一劝,是吧。” 句羊不语,薄双说:“对外人做做面子功夫,但对真正好朋友,当然是随她高兴了。” 祁听鸿心里百味杂陈,又听薄双道:“我之前讲,以为指挥使最能懂我,是因为指挥使也没有劝。” 句羊又不响。薄双哈哈一笑,道:“不是说你无情。是想说,指挥使好像是个难得大情痴。能够明白,胡竹不在了,楼姊姊即便活着,也是痛苦半辈子。”
第63章 离恨(一) 得到消息,洞庭寨几个小头目来收殓二人遗体,千里扶灵,带回湖广。 也是在这一天,醉春意楼还来了一位神秘客人。此人身形瘦削,戴一顶斗笠,遮住头脸,粗麻布僧衣,挂了一串长念珠。祁听鸿怕他搞鬼,趁他没进院门,远远地叫道:“这位大师,有何贵干?” 那名僧人取下斗笠,露出正脸。竟然是应文大师。祁听鸿吃了一惊,道:“发生什么了?” 这也无怪他惊讶。曾经建文帝慈眉善目,心宽体胖,就算困在明王寺,将养得也比别人更肥。如今不到半月居然瘦了一大圈,堪称形销骨立了。 武林盟众人闻声出来,也不招呼,带点敌视地看着建文帝。应文大师合十一礼,苦笑道:“贫僧有两件事相求。” 祁听鸿道:“什么事,说吧。” 应文大师道:“我听闻有二位侠士因我就义,希望能为他俩念一段往生咒。” 祁听鸿冷道:“免了。” 其他人还以为建文是突围出来的,只有祁听鸿知道,建文帝是丢下全军,趁乱悄悄跑了。应文大师看他神色不虞,又深深行了一礼,说道:“祁小友,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我的确是念他们恩情。这咒语很短,也不占时间。” 僵持了好一会,祁听鸿服软道:“请进吧。” 他仍旧怕应文和尚作妖,死死盯着。只见应文和尚细细洗干净手,燃香,胡跪合掌,念了一段梵文。 冬天水很冷,应文和尚双手冻红了。祁听鸿再仔细一看,见他手背长了一块冻疮。 不单单是冻疮,也不单单是消瘦,应文的言谈举止也不一样了。以前应文再怎么落魄,永远有点天真和倨傲。亲切也好,仁慈也好,都比较矜持,居高临下,皇太孙习气。 如今他突然像跌进凡尘,变得沉静了。祁听鸿心里涌上一种不太妙的猜想。 念了三遍《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咒语,应文和尚起身道:“多谢各位。” 祁听鸿道:“你说有两件事体,还有一件是什么?” 和他猜的一样,应文垂眸道:“是喜平,喜平不太好了。我这些天求医问药,京城有名大夫问遍了,都不敢治。” 三就黎拖长声音道:“然后呢?” 应文道:“听说贵盟有个苗疆来的神医,想请他来看看。” 三就黎哼道:“喜平是谁,那个死太监?不看不看。” 应文低声下气,又道:“无论治不治得好,只要来看,酬金请你任开。” 三就黎冷冷一笑,说:“救方尚书那回,黎某人是缺钱不错。那时候陛下不给,现在要给,黎某人却不缺钱了。” 应文和尚一咬牙,跪在地上,朝三就黎重重磕响头。恐怕除了太祖朱元璋、他父亲朱标,还没谁得他跪过。然而武林盟众人都不愿扶他起来。齐万飞虽然觉得不像话,也没出言阻止。一连磕了十几个,额头前面一片乌青,三就黎说:“二千两银子。” 应文和尚看到希望,眼睛不眨地应了。三就黎又道:“应文大师,黎某人再问你三个问题。” 应文和尚同样应了。三就黎指了三个人说:“黎某人一直好奇,要是喜平不在,陛下究竟记不记得我们名字?若能答得出我们三个姓名,黎某人就跟你去医病。” 应文和尚一愣,说:“你……你姓黎。” 三就黎笑道:“黎某人要是不姓黎,难不成姓金?” 应文和尚道:“你是苗人……你是三就黎。” 三就黎道:“对啦。”指指薄双,又说:“她叫什么?” 应文和尚默然不语。三就黎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陛下跟喜平要她唱曲子助兴来着。陛下好好想想。” 应文和尚低下头,想了好半天,嗫嚅道:“这是薄双女侠。” 三就黎不置可否,最后指着句羊说:“他叫什么?” 应文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颓然道:“我、我是当真不认得了。” 他不可能认得句羊。三就黎本就是故意刁难他,作势要走,应文和尚慌不择路,趴在地上一下下又磕起响头,额头磕破了,鲜血长流。三就黎到底看不下去,长叹一声,收拾药箱,叫他带路走了。 过了两个时辰,三就黎背着药箱,又踽踽回来了。金贵迎上去问:“黎老哥,治不好啦?” 三就黎啐道:“治不好的话,我跟你姓好么?” 金贵说:“三就金,不太好听吧,不像苗人了。” 三就黎气得要揍他,被众人赶紧拉开。问起情况,三就黎眉飞色舞道:“真是连我都吓一跳,那个死太监,肚子破了一个大洞。” 薄双笑道:“以前神剑夸你神医国手,黎神医,治不治得好?” 三就黎磕巴一下,反而不敢吹牛了,老老实实说:“治得好。” 见大家仍旧好奇,他从药箱里翻出来一卷丝绳,说:“这个东西治得好。” 祁听鸿拿起来一看,好像和普通丝线也没甚差别。众人传阅一遍,都认不得。丝绳回到三就黎手上,他得意道:“这是蛛王吐的丝做的。” 金贵登时眼馋了,直勾勾看着蛛王丝。三就黎把它收进怀中,又说:“像缝衣服一样,把死太监肚子缝起来,他就死不了了。” 祁听鸿感叹道:“真厉害。”三就黎顿了顿,说:“当然了,想不到狗皇帝挺会照顾人。他天天给死太监擦药,擦身子,洗床单,洗衣服,否则死太监早就发烧,变成真正的死太监了。” 祁听鸿心想:“难怪了。我在县学天天洗衣服,手上也没长冻疮。应文大师这几天就长了许多。” 三就黎话锋一转,把药箱里草药针刀全部拣出来,笑道:“不提他了。大家看看,这又是啥?” 三就黎的药箱是竹子编的,类似书生背的书箧,但还要更大,足有半人高。拣出来上面一层东西,底下满满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纸片。三就黎举起一张,给众人看,只见纸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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